这枚棋子我认得。
或者说,这世上,除了我,本不该有第二个人认得。
它是我七岁那年,父亲赠我的生辰礼。父亲云麾,曾是镇守北疆的大将军,一生戎马,棋道却是上京一绝。自我启蒙起,他便亲自教我弈棋。他说,棋盘虽小,可见天地,可见人心。
那日他将这枚温润的白玉棋子放在我的掌心,对我说:“舒儿,你要记住,棋盘之上,瞬息万变。但无论陷入何等绝境,只要心存希望,便总有逢生之路。这枚‘天元’,便代表着一切的开端与可能。爹爹希望你,无论将来身处何种境地,都能像这枚棋子,不忘初心,破局逢生。”
父亲战死沙场后,云家蒙冤,满门抄斩。我因自幼养在宫中,陪太子读书,才侥幸逃过一劫。而这枚棋子,是我藏在贴身香囊里,从云家带出的唯一一件遗物。
三年前,我与萧烬羽大婚之夜,将此物赠予他,作为定情信物。我满心欢喜地对他说:“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如今,我连同我的心,一并交给你。愿君待我,如待此物。”
他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他执着我的手,将那枚棋子珍而重之地放回我的掌心,目光缱绻温柔,他说:“舒儿,此物是你父亲所留,意义非凡,还是由你保管才好。至于你的心,我既已得到,便会用一生去守护,绝不辜负。”
多么动听的誓言。
可如今,这枚本该由我妥善保管,象征着我与他之间最私密信物的棋子,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裴烬的府邸,被他当作一件寻常礼物送到了我的面前。
是萧烬羽给他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他不仅将我送人,还将我们之间最后的念想,也一并当作交易的添头,打包送了出去。他要抹去我们之间的一切,抹得干干净净。
一种混杂着屈辱、愤怒与绝望的情绪,像野火燎原般瞬间吞噬了我所有的理智。我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任由他们摆布。我要一个答案。
我猛地抓起那枚冰冷的玉棋,推开房门冲了出去。
“你们督主在哪儿?”我抓住一个路过的侍女,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那侍女被我吓了一跳,见我手中紧握着那枚白玉棋子,脸上露出了然又敬畏的神色,躬身道:“回姑娘,督主此时应在书房。”
她为我指明了方向。我提着裙摆,几乎是跑着穿过了幽深的回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当面问个清楚!
裴烬的书房外,站着两个面无表情的护卫,身上带着一股肃杀之气。见我前来,他们只是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并未阻拦,仿佛早已接到命令。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与我想象中阴森诡秘的场景不同,这间书房极为宽敞明亮。没有熏人的异香,只有淡淡的墨香和书卷气。整面墙的巨大书架上,摆满了经史子集、兵法谋略,甚至还有许多孤本典籍。
而正对着门的墙壁上,挂着的不是什么名家字画,而是一幅巨大的大燕王朝全舆图。上面用朱笔和墨笔,密密麻麻地标注了各处关隘、**和粮草要道,其详尽程度,恐怕连兵部尚书都未必知晓。
裴烬就站在这幅舆图前。
他换下了一身常服,穿着一件更为宽松的墨色锦袍,长发未束,仅用一根玉簪松松地挽着。少了几分在府门前的凌厉压迫,多了几分文人般的清雅,却更显得高深莫测。
他听到声音,缓缓回过头,目光落在我摊开的掌心上,那枚白玉棋子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看来,云姑娘很喜欢我送的这份见面礼。”他的语气波澜不惊。
我冲上前去,将掌心伸到他面前,厉声质问:“这是从何而来?是不是萧烬羽给你的?!”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垂眸看着那枚棋子,眼神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追忆之色。片刻后,他才抬眼看我,唇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意:“在你心里,除了太子殿下,便再也想不到别人了么?”
我一窒。
他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我最狼狈的地方。是啊,我的世界里,曾经只有萧烬羽。我为他生,为他死,为他放弃了所有骄傲和尊严,可最后,却被他弃如敝履。
见我脸色煞白,裴烬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但快得让我无法捕捉。他伸出两根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从我掌心轻轻拈起了那枚棋子。他的指尖冰凉,触碰到我皮肤的瞬间,让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这枚棋子,是一位故人所托。”他把玩着那枚棋子,声音低沉而平缓,“他让我转交给一个……身在樊笼,却心有丘壑的姑娘。”
“故人?谁?”我追问道,心中疑云更甚。
“一个你我都认识的人。”裴烬走到书案后坐下,将棋子放在桌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坐下说吧。”
我满心戒备地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身体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好整以暇地为我倒了一杯茶,清冽的茶香弥漫开来。“这棋子,并非太子殿下之物。事实上,”他抬眸看我,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三年前,它就已经不在你身上了,不是吗?”
我如遭雷击,浑身剧震,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这件事,是埋在我心底最深的秘密。
当年我将棋子赠予萧烬羽,他嘴上说着让我自己保管,可第二天,我便发现那个装着棋子的香囊不翼而飞。我当时以为是自己不小心遗失了,翻遍了整个东宫也没找到,为此还伤心了许久。萧烬羽当时安慰我说,信物丢了不打紧,只要他的心在我这里就够了。
我信了。我天真地以为,那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意外。
可现在,裴烬却一语道破。他不仅知道这枚棋子,还知道它三年前就已遗失。
这信息差带来的恐惧,远胜于他权势所带来的威压。他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而我,则是早已被他牢牢锁定的猎物。
“我不仅知道它遗失了,我还知道,它是在你大婚第二日,于东宫的静心湖畔遗失的。”裴烬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记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你……你到底是谁?”我看着他,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这个男人,绝不仅仅是一个弄权的宦官那么简单。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将那枚棋子轻轻推到我面前:“云将军一世英名,想必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成为一枚任人丢弃的废子。他赠你此棋,是望你‘破局逢生’,而不是让你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别提我爹!”我激动地站起来,眼眶瞬间红了,“你不配!”
云家满门忠烈,最恨的就是他们这些颠倒黑白、祸乱朝纲的阉党!
我的激烈反应似乎并未让他动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情绪复杂难辨。
“坐下。”他吐出两个字,不重,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我咬着唇,不甘地重新坐了回去。
“太子殿下为何将你送给我,你当真以为,只是为了笼络我这么简单?”他忽然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让我猝不及防的问题。
我愣住了。难道不是吗?他是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是萧烬羽登基路上最重要的一颗棋子。萧烬羽为了拉拢他,送出一个失了家族庇佑、毫无利用价值的太子妃,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交易吗?
看着我迷茫的神情,裴烬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悲悯。
“云舒,你太天真了。”他缓缓道,“你以为你对太子一往情深,他便也对你情深似海?你可知,在你之前,太子最宠爱的那位良娣,是怎么死的?”
我心中一惊。那位良娣我有所耳闻,是吏部尚书的女儿,据说深得圣宠,却在一年前因病暴毙。
“她不是病死的。”裴烬的眼神变得冰冷,“她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被太子亲手一杯毒酒,赐死的。”
我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还有两年前,为太子在朝堂上冲锋陷阵的户部侍郎,为何会突然被爆出贪腐,全家流放?因为他功高震主,碍了太子的眼。”
“你……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强自镇定地问,心却已经乱成了一团麻。
“我只是想让你看清楚,你爱上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裴烬的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他能为了权力牺牲任何人,包括你。将你送给我,一是为了向我示好,卖我个人情。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是为了……借我的手,让你永远闭嘴。”
“闭嘴?”我茫然不解,“我有什么秘密,需要永远闭嘴?”
裴烬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却没有再往下说。他重新将话题拉了回来:“这枚棋子,你收好。从今天起,忘了东宫,忘了太子。在这府里,只要你安分守己,我保你一世无虞。”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我本已混乱的心湖,激起千层巨浪。
信息,太多太杂乱的信息,让我无法思考。裴烬到底是谁?他和我的父亲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会有我的棋子?萧烬羽送我给他,背后真的有那样的阴谋?
我脑中一片混沌,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是冷的。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先前那个小太监在门口禀报:“督主,东宫来人了。”
裴烬眉梢微挑:“哦?所为何事?”
“说是……说是太子殿下,命人来取一样东西。”小太监的声音有些迟疑。
“取什么?”
“取……云姑娘那把‘焦尾’古琴。”
轰的一声,我脑中的弦彻底断了。
焦尾琴,是萧烬羽在我生辰之日,踏遍半个京城为我寻来的贺礼。他说,我的琴音是天下一绝,唯有这等名琴方能相配。我曾为他,在这把琴上弹奏了无数个日夜。这把琴,是我和他三年恩爱最直接的见证。
如今,他不仅把我送人,还要派人来收回这份“恩赐”。
这是何等的羞辱!他是在告诉我,我连拥有我们之间回忆的资格,都没有。
我的脸色一定难看到了极点。裴烬看了我一眼,眼神中那抹嘲讽一闪而过。他对门外的小太监淡淡地吩咐道:“让他进来。”
很快,一个我无比熟悉的东宫太监——萧烬羽的贴身内侍王德,便趾高气扬地走了进来。他先是假惺惺地对裴烬行了个礼,随即目光轻蔑地扫过我,尖着嗓子说道:“咱家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取回焦尾琴。殿下说,此等宝物,不应蒙尘于此。”
他口中的“此”,指的是裴府。话语中的鄙夷,毫不掩饰。
我浑身发抖,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尊严被如此践踏,我连反抗的力气都失去了。
“是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裴烬,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书房的温度都仿佛降了下来。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王德面前。明明他脸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王德的额头却瞬间冒出了冷汗,双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王公公,”裴烬伸出手,亲昵地为他掸了掸肩膀上的灰尘,动作温柔,眼神却冷得像冰,“你好像忘了。太子殿下送给咱家的礼单上,白纸黑字写着,‘前太子妃云氏及其所有随身之物’。那把琴,如今是咱家的东西。”
王德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九……九千岁,这……这是殿下的意思……”
“殿下的意思?”裴烬的笑容扩大了些,却让人看得毛骨悚然,“殿下是要派你来我府上……明抢?”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王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拼命磕头。
裴烬收回手,用一方洁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才碰过王德的手指,仿佛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他看都没再看地上的人一眼,只淡淡地对自己的手下吩咐:“掌嘴二十,打断一条腿,扔回东宫去。”
“是!”门外的护卫立刻冲进来,将哭爹喊娘的王德拖了出去。
“告诉太子殿下,”裴烬的声音清晰地传到门外,也传到我的耳中,“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再收回的道理。他若真想要,让他自己,亲自来跟我说。”
很快,外面传来王德凄厉的惨叫声和骨头断裂的脆响。
书房里,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刚刚用最狠戾的手段,维护了我那早已破碎不堪的尊严。他不像萧烬羽那样将我当作可以随意丢弃的物品,反而以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向所有人宣告了他对我的所有权。
可这种维护,是出于什么?是男人的占有欲?还是……别有目的?
我看不懂他。这个名为裴烬的男人,浑身都充满了矛盾和迷雾。
他处理完王德,重新坐回案后,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抬眼看向依旧处于震惊中的我,缓缓说道:
“现在,你还觉得,东宫是你的归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