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楼上安静得像没有人居住。
这种绝对的安静，比任何噪音都更让我心悸。我像一只警惕的兔子，竖着耳朵捕捉任何一丝声响。水管里流水的轰鸣，椅子腿拖动的轻微摩擦，甚至是一声咳嗽。但什么都没有。季遥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彻底消失在我的感知范围内。
可她又无处不在。我丢在门口的垃圾袋，第二天早上会消失，旁边放着一杯温热的豆浆。我信箱里塞满的广告传单，会被整齐地捆好，放在我的鞋柜上。她从不和我照面，却用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不断地提醒我她的存在。她像一个幽灵，一个秩序井然的、有洁癖的幽灵。
失眠的状况愈发严重。没有了尼古丁的麻痹，深夜的寂静被无限放大。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心脏每一次沉重的搏动，都像在为我的焦虑倒计时。我开始出现幻听，总觉得在寂静的深处，藏着窃窃私语。
第四天早上，我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去开门，发现门口除了日常的豆浆，还多了一张便签。是季遥那锋利的字迹。
“速溶咖啡的**含量不稳定，且容易引起心悸。如果需要提神，可以试试这个。另外，如果持续三日睡眠时间低于四小时，大脑的认知功能会开始受损。你已经第四天了。”
便签压着一个小小的茶包，上面写着“南非路易波士茶”。
我捏着那张便签，手心冰凉。她不仅知道我抽烟，还知道我喝速溶咖啡，甚至对我的睡眠状况了如指掌。这不是猜测，是监控。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无形的压迫。我冲上二楼，狠狠地敲响了她的门。
门很快就开了，没有猫眼窥探的停顿。季遥穿着一身灰色的居家服，头发随意地挽着，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她没戴眼镜，那双眼睛就这么毫无遮挡地暴露在我面前。它们很黑，像两口深井，平静无波，能吸走所有的光。
“秦先生，早上好。”她说，语气平淡，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压着怒火，声音嘶哑，“你监视我？”
“我没有监视你。”她侧身让我进去，“我只是在观察和分析我所处的环境，包括环境里的人。进来吧，我想我们是该聊聊了。”
她的房间和我楼下的格局一模一样，但感觉完全不同。我的房间堆满了杂物，充满了生活失序的混乱感。而她的房间，像一个精密的样品间。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在最合理的位置，颜色是清一色的黑白灰，连一盆绿植都没有。空气里弥漫着和她身上一样的，雪松和消毒水的味道。
最让我不寒而栗的，是客厅中央的那张单人沙发，和我楼下客厅沙发的款式、位置，甚至朝向都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张沙发是冷硬的黑色皮革。
“坐吧。”她指了指那张沙发。
我没有动。“先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她走到开放式厨房，从一个银色的胶囊咖啡机里给自己做了一杯咖啡。整个过程安静而流畅。“你的垃圾袋里，有七个不同品牌的速溶咖啡空袋，还有三个外卖咖啡杯。证明你在寻找一种能让你保持清醒的咖啡。你的外卖订单里，除了咖啡就是披萨和炸鸡，高热量食物，典型的‘压力性进食’。你每天凌晨一点、三点、五点，都会准时打开白噪音APP，但每次持续时间不超过十分钟，说明它对你已经无效。至于抽烟，你身上的烟味，三天了都没散干净。”
她端着咖啡走过来，在我对面的另一张单人椅上坐下，双腿交叠。
“这些信息，都来自于你主动或被动抛弃在公共环境里的数据。我只是把它们收集起来，做了一个简单的分析。”她平静地看着我，“这不叫监视，秦先生。这叫‘行为模式分析’。”
我感觉自己的后背在冒冷汗。我的生活习惯、我的焦虑、我的挣扎，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堆可以分析的数据。我引以为傲的堡垒，原来只是一个四面漏风的筛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
“因为你是一个很有趣的研究样本。”她说，轻轻吹了吹杯子里的热气，“一个典型的、因为‘失控感’而导致重度焦虑的案例。你放弃了成功的事业，把自己封闭起来，制定严苛的规则，企图重新掌控自己的生活。但你越是想控制，就越是失控。你的失眠，就是你身体对你发出的最强烈的**。”
她每说一个字，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划开我的皮肤，暴露出下面血淋淋的神经。
“我能帮你，秦先生。”她放下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我可以帮你重新建立秩序，找回控制感。让你睡个好觉。”
“帮你？”我冷笑一声，“然后按小时收费？”
“不。”她摇了摇头，目光变得深邃，“我有一个条件。或者说，一个……治疗方案。”
“什么方案？”
“我要你，彻底地向我开放。不是作为房东和租客，而是作为咨询师和来访者。我要你告诉我你的一切。你的过去，你的恐惧，你童年的创伤，你和家人的关系……所有构成‘秦峥’这个人的信息碎片。”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魔力。
“作为交换，我会为你量身打造一套行为和认知疗法。把你从失眠的泥潭里拉出来。”她顿了顿，补充道，“免费的。”
免费的。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一个心理咨询师提供的，如此深入的“免费”服务。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你别无选择。”她的嘴角再次勾起那个熟悉的、冰冷的弧度，“你的防御系统已经崩溃了，秦先生。你现在就像一个敞着门的金库，谁都可以进来拿走点东西。而我，是唯一一个告诉你门开着的人。你可以选择把我赶出去，然后继续对所有路过的人敞开。或者，你可以选择让我帮你，重新装上一把锁。”
寂静在房间里蔓延。我能听到窗外微弱的风声，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她是对的。我别无选择。失眠和焦虑已经把我逼到了悬崖边。要么纵身一跃，要么抓住眼前这根不知是救命稻草还是绞索的绳子。
“我……需要考虑一下。”我艰难地说。
“当然。”她靠回椅背，恢复了那种疏离的姿态，“不过，在你考虑的时候，可以试试这个。”
她从茶几上拿起一个巴掌大的白色圆形设备，递给我。“一个白噪音发生器。比你的手机APP专业。里面有二十四种自然音。我建议你今晚试试‘冰川融化’模式，频率更适合安抚过度活跃的脑电波。”
我木然地接过那个冰冷的、光滑的设备。
“还有，”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不要试图去寻找你想象中的监控设备，那只会加重你的偏执和焦虑。有时候，最严密的监控，不是摄像头，而是人心。”
我走出她的房门，感觉像打了一场败仗，浑身虚脱。
回到楼下，我把那个白噪音发生器放在床头。它看起来像一块光滑的鹅卵石，简洁，冰冷，带着季遥的风格。
这个女人，她到底是谁？她真的是个心理咨询师吗？还是说，这一切，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得？她一步步地瓦解我的防御，洞悉我的弱点，再抛出诱饵。她的目的，真的是帮我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今晚，我会打开这个白噪音发生器。
因为她说得对。我的失眠，已经成了一个无解的死局。而她，是第一个声称能破局的人。
哪怕这是她设计的游戏，我也只能选择，按下那个“开始”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