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七年,春寒料峭。
林府后院的海棠却开得正盛,团团簇簇压满枝头,像是要倾尽全部生命般绽放着最后的绚烂。这般热闹的花事,却丝毫驱不散笼罩在林府上下的阴霾。
五岁的林瑾瑜蜷在窗边的梨花木椅里,一双黑琉璃似的眼睛静静望着窗外。她已经这样坐了整整一日。
……
那天夜里,她和父亲林明远焦急的在产房门口等待,在母亲一声又一声痛苦压抑的喊叫中,分娩房中终于传出婴儿嘹亮的哭声,“是位小公子!”稳婆的声音从房中传出,霎时间府中的紧张压抑气氛瞬间消散,府中一片欢声笑语和喜气洋洋。在医师和稳婆安置好虚弱的母亲后,父亲激动的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冲去母亲的床前,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激动地像个小孩一样“夫人,辛苦你了,谢谢你给了我一对儿女双全,以后不生了,辛苦了!”
小小的瑾瑜站在一旁,拉了拉站在旁边的稳婆,稳婆抱着刚出生还在哭泣的弟弟轻轻的蹲下来,让瑾瑜能看到弟弟,弟弟皱巴巴的,黄黄的,不像母亲那么好看,也不像父亲那么帅气,看着因为生产虚弱的母亲,瑾瑜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我不要弟弟了,弟弟不听话,还不好看,把母亲折腾的这么难受,我不喜欢弟弟了。”她嘟起嘴,小手抹起眼泪。
父亲母亲听到后对视一眼,噗嗤一笑,母亲招招手,叫她过来,伸手轻轻抹去瑾瑜脸蛋上的泪水,刮刮她的小鼻子,温柔道:“不可以这样哦,宝宝,是母亲自愿将他带来这世界的,他和你一样,都是父亲母亲爱的结晶,弟弟现在的样子和你出生时很像,你现在不也漂漂亮亮的吗?不要心疼母亲去讨厌弟弟哦。”
在一片幸福中,父亲突然看到被子下的血迹,本以为是生产时慌忙没清理干净,伸手拉了拉,想把脏污的地方拖出来些,没想到轻轻一扯,却出现了更大片的血迹。
林明远当即察觉出不对,呼叫医师,医师们瞬间惊慌,其中为首的张医师看后立即吩咐下人煮药,并告知林明远:“夫人身体虚弱,生产耗费气力太大,如今出现大出血的症状,我先给夫人喝些止痛止血的药物,稳定情况再处理。”
林明远虽然不通医理,但也知道女子生产如过鬼门关,不敢过多耽误,只能拜托张医师救救自己的妻子。
张医师表示:“夫人仁善,时常照料,老爷您也是公正不阿,况且作为医者,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瑾瑜懵懂的被带出房间,看着下人们又开始紧张起来,满心疑惑,看着父亲严肃的神情也没有多问,只是同样紧张的盯着紧闭的房门,心中默默祈祷母亲平安无事。
在堂中等待时,父亲看着被乳母抱着的儿子,认真思索,随后蹲下,盯着瑾瑜的眼睛,认真道:“瑾瑜,母亲现在很危险,场面很血腥,你先和张氏回去休息好不好?”张氏是母亲从将军府嫁过来时带来的丫鬟,虽是丫鬟,却和母亲从小一同长大,婚配后,又和母亲差不多时产子,于是瑾瑜的乳母,她和母亲,亦有着几十年的情分。
“不!”瑾瑜虽然眼里含着泪,还是坚定道:“我不害怕。父亲您也说是母亲的危难时刻,作为子女的我怎可退缩,我要陪着母亲,也陪着您。”
父亲欣慰又心疼的点点头,父女俩继续等待着,随着一盆接一盆的水被端出,父亲的神情越来越难看,瑾瑜感受着握着自己的手力道逐渐加大,心中更加不安。
一个时辰过后,张医师走出来,林明远激动地冲上去:“医师,我家夫人怎么样了?”
张医师沉默着,不忍的说到:“夫人产后雪崩,血止不住,现在已经回天乏术了,对不起,没能……”张医师的腔调里也染上了哽咽。
“谢谢,辛苦了。”林明远无力的垂下手,却说不出责备的话,他看着张医师眼睛的血丝,看着他浑身的脏污,确确实实的明白,张医师实在是尽力了。
“您可以带着**进去看一看夫人,夫人有话想对您说。”张医师说道。
林明远牵着瑾瑜的手,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房间。
推开房门,此刻的秦婉宁靠坐在床上,林明远慢慢走过去,坐在旁边,轻轻的扶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抓着她的手,好像想留住什么。
“明远,我……可能要食言了。”秦婉宁轻声道。她用力的回握住丈夫的手,“对不起,明明……说好要一起一辈子的。”
林明远的肩头开始微微颤抖,秦婉宁温柔的抚摸着丈夫的手指“我很开心……能为你留下一双儿女…….以后你要好好的抚育他们,叫他们长大成人,虽然我看不到,但是我相信有你这个父亲,他们一定会……幸福。”
林明远哽咽着:“好,我一定会好好抚育我们的孩子。”
秦婉宁靠在林明远身上,缓了一会后继续道:“以后在朝堂上……也不要太辛苦,为皇上分忧……为百姓做事是你的责任,但是……我也要你心疼你自己,我希望你能快乐,哪怕没有我,也一定要幸福。”秦婉宁顿了顿,说到:“如果……以后有合适的人选……再娶吧,没能陪在你身边……我很遗憾,但是你的人生要往前。”
林明远哭着:“别说这个,我不想你离开我。”
秦婉宁也流着泪,紧紧的抓着丈夫的手,但她深呼吸几次,缓住叫了下旁边默默流泪的小瑾瑜:“瑾瑜,来母亲这。”
瑾瑜很想扑过去,又怕伤到母亲,学着父亲的样子,轻轻坐在母亲旁边,母亲分出一只手,握住瑾瑜的小手,好几个急促的呼吸后才开了口:“瑾瑜……母亲以后不能陪着你了……你以后……要好好听父亲的话……要快乐的长大……也要关心父亲身体”秦婉宁休息了会,继续道“如果可以的话……帮母亲照顾照顾你弟弟……他刚出生没了母亲……也是很可怜的……我希望你们姐弟能和睦相处……母亲爱你们。”
她随后从枕头下取出一本手抄的《诗经》,轻轻放在瑾瑜手中。
“瑜儿,这是母亲为你抄录的。日后...你要好生读书,好好长大。”秦婉宁的声音微弱得如同窗外飘落的海棠花瓣。
瑾瑜紧紧抱着那本书,七岁的她已经懂得什么是死亡。她咬着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因为母亲说过,林家的女儿要坚强。
接着,她望向乳母怀中的襁褓,乳母立马将怀中的小公子抱来秦婉宁的面前,秦婉宁看向襁褓中的瑾永,眼中满是不舍与怜爱。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婴儿娇嫩的脸颊。
“永儿还这么小...”她喃喃道,随即抬眼看向站在床尾的丈夫,“明远,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抚养他们长大。
林明远扑通一声跪在床前,握住妻子冰凉的手,泣不成声:“我答应你,婉宁,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好好活着...”
瑾瑜再也忍不住,倒在母亲怀里,哭道:“母亲,你别离开我,我会好好照顾弟弟的,我会好好关心父亲的,我是小大人了,我会好好的,母亲你别离开我,我舍不得你。”
所有的痛苦隐忍全都瑾瑜的哭喊中爆发,父亲母亲也克制不住的痛哭,三人紧紧相拥。
约莫半刻钟后,瑾瑜已经哭的没了力气,秦婉宁叫来了乳母张氏,和瑾瑜道别:“宝贝,回去休息吧,母亲要和父亲说说话,记住,母亲永远爱你。”
瑾瑜纵使有千般万般的不舍,但是也知道要给这对爱人留下空间,于是顺从的被张氏抱着离开了。
瑾瑜不知道什么时刻母亲离开的,只知道苦累了睡过去后,半夜突然惊醒,周围空无一人,安静的可怕,呼喊了两声后,张氏进来点上了灯。小小的一盏灯,照亮了张氏哭红的双眼。
瑾瑜知道,母亲大抵是离开了,就像前日死去的雀儿一样,再也飞不起来了。
五日前,她曾在院中拾到一只受伤的雀儿,精心照料了一整日,最终还是没能救活。母亲还摸着她的头安慰说:“生有时,死有时,万物都有自己的时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