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梅影(林婉清视角)****第一章红烛囚笼**我叫林婉清。这个名字,
如同我的人生一样,被书写在泛黄的婚书上,禁锢在沈家深宅的高墙之内。
民国九年的那个黄昏,唢呐声撕裂了沈镇惯有的宁静,
也撕裂了我对未来最后一丝微弱的、属于自己的想象。凤冠霞帔,重若千钧,
每一根金线都像是缠绕在我命运上的丝线,将我牢牢捆绑,送往那个名为“归宿”的牢笼。
新房内,红烛高烧,氤氲的光晕将满室喜庆渲染得如同一个虚幻的梦境。我端坐于床沿,
头顶的红盖头隔绝了视线,却隔绝不了心底那片冰冷的荒芜。
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繁复的刺绣,那是我亲手所绣的鸳鸯戏水,如今看来,只觉讽刺。
耳畔是前院隐约传来的喧嚣,推杯换盏,恭贺道喜,那些声音遥远而模糊,
仿佛与我隔着一整个世界。对于沈墨言,我的“丈夫”,
我的记忆停留在童年某个模糊的午后,一个被仆妇簇拥、眉眼间带着骄纵之气的男孩。
此后经年,他如同挣脱了线的风筝,远赴省城,继而东渡日本,
去见识我所无法想象的广阔天地。而我,则被留在这方寸之地,学着《女诫》《女论语》,
练着簪花小楷,绣着永远也绣不完的花鸟虫鱼,等待着这桩始于腹中的婚约,将我吞噬。
“吱呀——”房门被猛地推开,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浓烈的酒气席卷而来。我的心骤然缩紧,
几乎要跳出胸腔。盖头被一杆冰凉的玉秤挑起,光线刺入眼中,我下意识地抬起眼帘。
他就站在我面前。一身剪裁合体的西洋西装,与这满室古旧的红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他身姿挺拔,面容是受过新式教育熏陶的俊朗,然而,那双本该明亮的眼睛里,
此刻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厌烦、疏离,以及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仿佛在打量一件不甚满意,却又不得不接受的物品。“林婉清?”他开口,
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却冷得像腊月的寒风,“你我皆知,这场婚事,
不过是一纸荒唐的契约,是父辈强加于你我的枷锁。”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扎进我心里。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如此直白、毫不留情的鄙弃,
还是让我的指尖瞬间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我抿紧了毫无血色的唇,
垂眸避开他那锐利得伤人的目光,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或许,
他本就不需要我的回应。他自顾自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早已冷透的茶水,仰头一饮而尽,
仿佛那冰冷的液体能浇灭他心头的烦躁与怒火。然后,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
带着一种决绝的宣告:“我明日一早,便乘船东渡日本,继续我的学业。
沈家少奶奶的名分是你的,除此之外,你我之间,不会有任何瓜葛。你安分守己,
沈家自然不会亏待你的吃穿用度。”吃穿用度?名分?原来,我之于他,
仅仅是一个需要被安置的、名为“妻子”的摆设,一个维系两家颜面的工具。
最后一丝微弱的、对婚姻或许能相敬如宾的幻想,也在他这冰冷的话语中,彻底灰飞烟灭。
他说完,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径直走到房间另一侧那张为值夜丫鬟准备的贵妃榻上,
和衣而卧,留下一个冷漠而僵硬的背影。红烛依旧在燃烧,烛泪汩汩而下,
如同我心底无声淌出的血。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我独自坐在床沿,
听着窗外喧嚣渐息,听着他不久后传来的、均匀而沉稳的呼吸声,只觉得周身浸在冰水里,
寒意刺骨。这满室刺目的红,不再是喜庆,而是对我无声的嘲弄。我缓缓抬手,
自行卸下了那顶沉重得几乎要压断脖颈的珠冠,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垂在肩头,
衬得脸色愈发苍白。这一夜,红帐未落,鸳枕独眠。龙凤喜烛燃至天明,映照着的,
是我一个人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黑夜。翌日,天光未亮,他便起身,
没有丝毫留恋地离开了这个房间,离开了沈家大院,甚至未曾去向他的父母辞行。
沈老爷震怒,摔碎了最心爱的紫砂壶;沈夫人抱着我垂泪,一遍遍骂着“孽子”,
安慰我“忍耐”。我像个木偶般,任由她抱着,脸上无悲无喜。心死了,便感觉不到痛了。
从此,我成了沈家名正言顺的少奶奶,也成了这座华丽牢笼里,一个更加精致的摆设。
日复一日,我守着活寡,守着这令人窒息的寂寥,如同一株被遗忘在深院里的梅,
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默默枯萎。**第二章异邦惊鸿**时光如水,
平淡而压抑地流淌了三年。我几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每日晨昏定省,
打理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宅事务,大部分时间,则蜷缩在自己的小院里。看书,临帖,
刺绣……日子像一潭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我变得越来越沉默,像一幅褪了色的古画,
挂在墙上,无人问津。偶尔,能从下人的窃窃私语或公婆偶尔的叹息中,
听到一些关于沈墨言的消息。他在日本帝国大学读医科,成绩优异……似乎,
还结识了一些“异邦朋友”。那些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一圈微弱的波纹,
旋即恢复平静。他的世界与我无关,我的世界,也只有这四方天空。民国十二年初秋,
一封电报打破了沈府表面的平静。沈墨言要回来了,不日抵家。这个消息,
并未在我心中激起太多波澜。于我而言,他只是一个遥远的、名义上的符号。他的归来,
或许只是意味着我需要应对更多的尴尬与冷漠,
需要更加小心翼翼地扮演好“沈少奶奶”的角色。然而,当他真正踏进沈家大厅,
身边站着那个身影时,所有在场的人,包括我,都仿佛被施了定身咒。那是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素雅藕荷色和服,外罩绣着细碎樱花的羽织,乌黑的秀发挽成精致的发髻,
身姿挺拔,气质温婉沉静,却又带着一种与中国闺秀截然不同的、落落大方的韵味。
她就那样站在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沈墨言身边,非但不显得突兀,反而奇异地和谐。
“父亲,母亲,”沈墨言的声音带着久别归来的意气,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位是清水千雪**,我在日本的……同学,也是我决定共度一生的人。”“共度一生”。
这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虽然早已心死,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被自己的丈夫如此直白地宣告“另有挚爱”,那种铺天盖地的难堪与屈辱,
还是瞬间淹没了我。我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地扫向我,带着怜悯,好奇,
或许还有一丝幸灾乐祸。沈老爷的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话。
沈夫人惊得捂住了嘴,目光惶然地在我和那位清水千雪之间逡巡。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就在这时,那位清水千雪**,却上前一步,对着上首的公婆,
用略带生硬却十分清晰的中文,行了一个标准的日式鞠躬礼:“伯父,伯母,初次见面,
请多关照。我是清水千雪。”她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叮咚悦耳,
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凝滞。然后,她直起身,目光温和地转向我,再次微微鞠躬,
眼神里没有挑衅,没有炫耀,甚至没有一丝得意,
只有真诚的歉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纯净的好奇:“这位便是林**吧?打扰了。”那一刻,
我下意识地对上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我从未见过的眼睛。极其清澈,
像被最纯净的雪水洗涤过的黑曜石,不含一丝杂质,不染半点尘埃。
里面没有我习以为常的同情,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更没有丝毫的轻视。
只有一种平等的、试图理解的、甚至带着些许善意的温柔。我的心,
像是被什么东西极其轻柔地撞了一下,发出细微的、连我自己都几乎无法察觉的震颤。
三年来,我见惯了各种目光,早已习惯了用冷漠与疏离来构筑保护自己的外壳。
可在这双清澈眼眸的注视下,我那看似坚固的外壳,竟产生了一丝裂痕,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我下意识地,微微颔首还礼,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只能怔怔地看着她,看着这个突然闯入我死水般生活的、名为“清水千雪”的异邦女子。
沈墨言的归来,以及他带回来的日本女友,像一块巨石投入沈镇这潭死水,激起了千层浪。
流言蜚语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沈家,一时间成了全镇瞩目的焦点和茶余饭后的笑料。
沈老爷暴跳如雷,坚决不承认清水千雪的身份,甚至以断绝父子关系相威胁。
沈夫人终日以泪洗面,哀哀求着儿子回头是岸。沈家上下,
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与无尽的争吵之中。而我,这个名义上的“正妻”,
却被无形地推到了一个更加诡异而尴尬的位置。沈墨言忙于应付父母的压力,四处奔走,
试图为他那惊世骇俗的爱情争取一片狭小的生存空间,鲜少回家。即便回来,
与我也依旧是形同陌路,仿佛我只是这宅邸里一件多余的家具。反倒是那位清水千雪,
被沈家以“客人”的名义,勉强安置在了一处偏僻的客房。明里暗里的冷遇自然不会少,
下人们的怠慢,沈夫人复杂的目光,都让她在这深宅大院里举步维艰。我本该恨她的,
怨她的。是她,让我本就尴尬的处境变得更加不堪。是她,
夺走了我名义上丈夫全部的注意力。可不知为何,当我偶尔在回廊或者花园里遇见她时,
看到她独自一人,望着远方天空那带着淡淡寂寥与坚持的眼神,我心中竟生不出半分恨意。
甚至……鬼使神差地,在一个得知她因饮食不惯而身体不适的午后,我亲自下厨,
熬了一碗清淡的米粥,让贴身丫鬟悄悄送了过去。我告诉自己,
这只是身为女主人的基本待客之道,无关其他。**第三章隐秘的共鸣**那碗粥,
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与她之间,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之后的日子,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依旧很少交谈,但在园中偶遇时,
不再仅仅是漠然的擦肩而过,她会对我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感激的微笑,而我,
则会微微颔首回应。真正让我们开始靠近的,是音乐。一个午后,
我照例在自己的小院凉亭里临摹《灵飞经》,试图在笔墨的勾画中寻求片刻的宁静。忽然,
一阵轻柔而陌生的曲调,伴随着叮咚作响的、不同于古琴或琵琶的琴音,
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那旋律,不似江南丝竹的婉转缠绵,更显空灵、寂寥,
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哀愁与坚韧的美丽,像一片羽毛,轻轻搔刮着我的心尖。我放下笔,
凝神细听。琴音是从客房的方向传来的。犹豫了片刻,一种难以抑制的好奇心驱使着我,
循着琴声,穿过了月洞门。然后,我看到了她。在客房外廊下的阴影里,
清水千雪正跪坐在一个蒲团上,
怀中抱着一把造型奇特的乐器(后来我知道那叫“三味线”),
纤细白皙的手指在琴弦上轻柔拨弄,那动人的曲调便如同有了生命般,流淌出来。
午后的阳光透过缠绕的藤蔓,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仿佛为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而圣洁的光晕。她弹得极为专注,微微侧着头,眼帘低垂,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那一刻,她美得像一幅画,
一幅不属于这个沉闷宅院的、带着异域风情的静谧画卷。琴声戛然而止。
她察觉到了我的存在,抬起头,看到是我,微微愣了一下,随即,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漾开了一丝真实的、带着些许惊喜的笑意:“林**。”我有些窘迫,
仿佛一个偷窥者被当场抓获,脸上微微发烫。“打扰了。”我低声道,
下意识地想要转身离开。这不合规矩,也不该是我与她应有的交集。“请等一下,
”她却叫住了我,眼神亮晶晶的,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林**也喜欢音乐吗?
”我停住脚步,摇了摇头,实话实说:“不甚了解。”沉默了片刻,
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心中那份被勾起的悸动,轻声问道:“方才那曲子……很特别。
”听到我的话,她的笑容更深了些,带着一种找到知音般的纯粹欣喜:“这是日本的民谣,
《樱花》。樱花是我们那里很美的花,只是花期短暂,盛开时极尽绚烂,凋零时亦决绝干脆。
”她用生涩却努力清晰的中文,向我解释着,眼中闪烁着对故乡的思念与自豪。
那是我们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超越礼貌问候的交流。我们聊起了音乐。
我告诉她中国的古琴讲究“清微淡远”,她则向我描述三味线如何表现“物哀”之美。
我们聊起了诗词。我惊讶地发现,她虽然中文不算流利,却读过不少汉诗,
尤其喜爱李商隐那些朦胧凄美、意蕴深长的诗句。而她对于中国书画的见解,虽然角度新奇,
却常常能一语中的,让我这个浸淫此道多年的人也感到耳目一新。
她像一扇突然在我紧闭的世界外打开的窗,让我窥见了一丝外面广阔天地的风光,
感受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文化与思维方式。起初,只是偶尔在园中遇见时的短暂交谈。后来,
我会“顺路”给被刻意怠慢的她,送去一些时令的点心、水果。再后来,
我会邀请她来我的小院,用我珍藏的雨前龙井招待她,给她看我收藏的字画,
看她带来的浮世绘绘本。我发现自己开始期待与她的见面。
期待看到她听到精妙诗句时眼中绽放的光彩,
期待听她用生涩的中文讲述那些关于樱花、关于茶道、关于她家族道场的故事,
甚至期待她对我绣品那真诚而毫不敷衍的赞美。和她在一起时,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与自在。我不必再时刻紧绷着,
扮演那个恪守妇道、温良恭俭让的沈家少奶奶。我不必掩饰自己对某些事物的真实喜好,
不必担心言多必失。在她面前,我可以只是林婉清,
一个喜欢诗词书画、会对新奇事物产生好奇的普通女子。她会真诚地赞美我的绣工精妙绝伦,
说我的双面绣小猫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绢布上跳下来;也会坦率地指出我某幅山水画中,
远山的渲染似乎少了几分磅礴之气。她会跟我讲述她为何会选择学习医学,
讲述她如何不顾家族反对,只身前往东京求学,又如何与沈墨言相识、相知,最终鼓起勇气,
追随他来到这个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甚至充满敌意的国度。“爱情,不应该是勇敢的吗?
”有一次,她望着院角一株在寒风中瑟缩的梅树,轻声对我说,眼神清澈而坚定,
带着一种我所缺乏的、一往无前的力量,“就像樱花,明知短暂,也要尽情绽放。就像梅花,
明知严寒,也要傲然独立。”我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酸涩与……羡慕。勇敢?
这个词,离我的世界太遥远了。我的命运,从出生那一刻起,似乎就被书写好了。顺从,
忍耐,安分守己,这才是我应有的品格。可是,为何我的心,会因为她的这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