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国贸三期32层的会议室里,陆兵第三次将铅笔重重地扔在桌上。
“不可能,这个弧形结构是整栋建筑的核心灵魂,拆了它,这和那些方盒子写字楼有什么区别?”
长桌对面,葛圆圆微微后仰,细高跟鞋尖在会议桌下轻轻点地。
这是她今天第五次听到“灵魂”这个词,从这位三十出头却已略显沧桑的设计师口中。
“陆先生,您说的灵魂,”她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利,“在消防规范里,被称为安全隐患;在成本报表上,是超出预算百分之三十的额外开支;在施工层面,是无法按期完工的风险点。”
她说话时,右手无名指下意识地转着那支万宝龙钢笔,小拇指微微翘起,形成一个优雅而疏离的弧度。
陆兵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同时也注意到了她文件夹边缘露出的一角。
那是他上个月特意去参观的一个小型建筑展的门票副券。
同样的展览,他在那里停留了整整三个小时,对一座用废弃材料搭建的螺旋结构模型印象深刻。
“葛总监也去看‘再生未来’展了?”他突然转移话题,试图打破这僵持不下的局面。
葛圆圆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业余兴趣。”她将门票往文件夹里塞了塞,动作轻快得像是在藏起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
“那个螺旋结构的模型,让我想起扎哈的早期作品。”陆兵不放弃,继续试探。
“是吗?”葛圆圆低头整理文件,声音平淡,“我觉得更像是对卡拉特拉瓦的拙劣模仿,形似而神不备。”
陆兵愣住了。
那个模型确实参考了卡拉特拉瓦的动态结构,这一点若非专业人士很难看出。
而葛圆圆名片上的头衔是“恒隆地产项目策划总监”,一个本该只关心数字和合同的职位。
会议室落地窗外,北京的天空被雾霾和玻璃幕墙分割成碎片。
陆兵感觉自己的设计也正在被这样分割、肢解、妥协。
“回到正题,”葛圆圆看了眼腕表,铂金表带在灯光下闪了一下,“弧形结构必须修改,这是公司的最终意见。合同补充条款已经写明,如果你们坚持原方案,我们有权单方面终止合作。”
她推过来一份文件,陆兵看见自己的设计被红笔圈出十几个需要修改的地方。
那些红线像一道道伤口,划在他花费半年心血完成的图纸上。
“你知道为了这个弧形,我们做了多少结构计算吗?”陆兵声音低沉,“它不仅仅是外观上的创新,更重要的是能够为内部空间引入更多自然光,减少百分之二十的人工照明需求。这是可持续设计,是未来建筑的方向。”
葛圆圆身后的助理小声插话:“可是根据我们的测算,节能效果并不足以抵消初期投入的...”
“小陈。”葛圆圆轻声制止,助理立刻噤声。
会议室陷入沉默。
陆兵看着葛圆圆,她妆容精致,西装剪裁合体,整个人像刚从时尚杂志走下来的模特,与这个充满图纸和模型的房间格格不入。
但她的眼神里有某种他熟悉的东西——对建筑的理解,不仅仅停留在表面。
“给我三天时间。”陆兵最终说,声音里满是疲惫,“我需要和团队讨论。”
葛圆圆点头:“可以。不过提醒您,三天后就是15号,根据合同,第一期款项的支付节点是方案最终确认。”
财务压力像一记重锤,击碎了陆兵最后一点坚持。
他想起工作室里那些跟着他加班加点的年轻人,想起下周一就要支付的办公室租金,想起家里母亲上周打来的电话,说父亲的老毛病又犯了,医药费又是一笔开销。
“我明白。”他简短地回答。
会议结束,葛圆圆率先起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决绝。
陆兵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兵哥,怎么办?”助理小赵凑过来,愁眉苦脸地问,“真要改啊?”
陆兵没有回答。
他走到刚才葛圆圆坐的位置,发现桌角遗落了一支铅笔。
不是他们平时用的那种,而是一支已经被削短很多的绘图铅笔,笔杆上印着“同济大学”的字样。
一个地产策划总监,会用专业绘图铅笔?
他收起铅笔,准备日后归还。
回到位于东五环外的工作室时已是傍晚,夕阳透过落地窗洒在满地的图纸上。
陆兵打开电脑,邮箱里躺着十几封未读邮件,最上面一封来自银行,标题是“账户余额提醒”。
他点开,数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手机在此时响起,是母亲。
“小兵,忙不忙?你爸今天又去医院了,医生说最好做个支架...”
陆兵听着电话,目光落在墙上那张弧形结构的设计图上。
那是他从业十年来最满意的创意,如今却要亲手将它拆解。
窗外,北京的夜晚正在降临,霓虹灯次第亮起,勾勒出一座座棱角分明的建筑轮廓。
在这个由钢铁混凝土构成的城市里,坚持理想是一种奢侈,还是一种愚蠢?
他不知道答案...
妥协,原来是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