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普渡寺。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
佛前的青石板上,傅雪衣已经跪了三天三夜。
她身后的小沙弥换了一拨又一拨,唯有她,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脊背挺得笔直。
膝盖早已没了知觉,寒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冷得四肢百骸都像被冰冻住。
可再冷,也冷不过心里的那场雪。
那场雪,下了五年,从未停过。
沉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她身后。
来人带着一身凛冽的寒风与龙涎香的霸道气息,轻易就盖过了佛堂里缭绕的檀香。
“傅雪衣,五年了,你还要为那个死人跪到什么时候?”
男人的声音冰冷,淬着不加掩饰的讥诮。
傅雪衣没有回头。
这声音,化成灰她都认得。
当朝七皇子,萧玦。
也是她曾经的未婚夫婿,亲手将她推入地狱的人。
见她不动,萧玦失了耐心,上前一步,皮靴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咯”的一声。
他弯下腰,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更低,也更残忍。
“林渊的尸骨,早就被野狗啃得一干二净了。”
“你就算跪死在这里,他也活不过来。”
傅雪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
眉心那一点朱砂,红得仿佛要滴出血。
她终于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素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死寂的空茫。
“殿下说完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雪花落在地上,听不出情绪。
萧玦一窒。
他最恨她这副样子。
永远都是这样,仿佛什么都不在乎,像一块捂不热的冰。
五年前,他亲手将林渊通敌叛国的“罪证”呈到御前,傅家受其牵连,满门抄斩。
只有她,因为与他有婚约,被他“求情”保下,废为庶人,苟延残喘。
他以为他赢了。
可他看着她,却感觉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他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看着自己。
“傅雪衣,看着我。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的命,也是我给的。”
“你应该对我感恩戴戴。”
傅雪衣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脸上,却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殿下,”她忽然开口,“你闻到了吗?”
萧玦一愣:“闻到什么?”
“檀香。”
她轻轻说着,目光越过他,望向那尊悲悯的佛像。
“真好闻。”
“可它吹不散我眉间的雪。”
萧玦的脸色瞬间铁青。
他猛地甩开她的脸,眼底的怒火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
“冥顽不灵!”
他拂袖而去,带起的疾风吹得烛火疯狂摇曳。
佛堂内,重归寂静。
傅雪衣重新低下头,额头抵住冰冷的地面。
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很快又被冻结成冰。
林渊。
你的阿雪,好冷。
就在她意识将要涣散之际,一双皂靴停在了她的面前。
靴子的主人身上,带着比这满室都更浓郁、更纯粹的檀香气息。
仿佛他整个人,就是由檀香木雕琢而成。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她面前,掌心躺着一颗蜜色的药丸。
“吃了它,能暖身。”
男人的声音温润,像春日解冻的溪水,与这冰天雪地格格不入。
傅雪衣没有动。
她不认识他。
也不想再与这世间的任何人有牵扯。
男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并未勉强。
他收回手,将药丸放在一旁,然后,在她身边缓缓坐了下来。
不是跪,是坐。
姿态随意,却自有一股旁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京城最大的香料行,‘闻香引’,是我的产业。”
他自顾自地说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傅雪衣耳中。
“我叫沈檀。”
傅雪衣依旧沉默。
沈檀也不在意,继续道:“我见过你很多次,每一次,你都在这里跪着。”
“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执念,能让一个人坚持五年。”
傅雪衣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她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双腿却早已麻木僵硬,根本不听使唤。
身体一晃,就要倒下去。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她落入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那股清冽的檀香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不同于佛堂里混杂着烟火气的檀香,这味道干净、纯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
傅-雪衣浑身一僵,挣扎着想要推开他。
沈檀却先一步松开了手,只虚扶着她的手臂,让她站稳。
“傅姑娘,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听起来像个精明的商人。
傅雪衣扶着冰冷的柱子,声音沙哑:“我一无所有。”
“不,你有。”
沈檀的目光落在她紧蹙的眉心。
“你有这世上最冷的雪,和我这世上最暖的香。”
“我想看看,是你的雪不化,还是我的香,吹不散。”
傅雪衣怔住了。
她抬起眼,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眼前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玄色暗纹长袍,面容俊雅,眉眼含笑,看起来温和无害。
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藏着让人看不透的漩涡。
“为什么?”她问。
沈檀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暖玉,塞进她冰冷的手心。
“闻香引缺一个调香师,月银五十两,包吃住。”
“你若来,我帮你查清五年前的真相。”
傅雪衣的心,猛地一跳。
五年前的真相。
这五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她死寂的心湖里炸开。
她死死地盯着沈檀,想从他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假。
可他只是含笑看着她,坦然而笃定。
良久。
傅雪衣握紧了手中的暖玉。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