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云霄”宴会厅里凝固了足足有十秒。
每一寸空气都绷紧得像拉满的弓弦,承受着无声的、巨大的压力。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脸上,惊愕、荒谬、幸灾乐祸、难以置信……像一幅浮世绘,定格了人间百态。几个当年跟柳潇潇关系密切的女生,下意识地想去扶她,却被身边男伴用眼神死死按住——这时候谁凑上去,无异于引火烧身。
柳潇潇的脸,从最初的惨白,慢慢涨红,那是羞耻到极点的血色。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曾经清澈骄傲的眼睛,此刻盈满了水光,混杂着屈辱、慌乱,还有一丝被彻底看穿后的绝望。她精心维持了十年的女神形象,在我几句话之间,土崩瓦解,碎得一地狼藉。
我没再看她,仿佛她只是空气中一个无关紧要的尘埃。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像阅兵的将军,检视着这场无声战役后的战场。当年那些在我告白时笑得最大声的面孔,此刻都下意识地避开了我的视线,或低头研究地毯花纹,或假装喝酒掩饰尴尬。李胖子张着嘴,手里的酒杯歪了,酒液洒在昂贵的西裤上都浑然不觉。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是坐在角落的孙茜。当年我们班的学霸,一个总是戴着黑框眼镜、埋头读书,被柳潇潇她们私下嘲笑为“书呆子”的女生。如今她摘了眼镜,化了淡妆,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眼神锐利而冷静。她似乎察觉到的目光,举起酒杯,隔空向我微微致意,嘴角带着一丝了然和嘲讽。
我略一颔首,算是回应。十年前,她是少数没有跟着起哄的人之一,甚至在我最狼狈的时候,悄悄递过一包纸巾。这份善意,我记得。
沉默终于被打破,是细碎的、压抑的议论声,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的天……五亿?真的假的?”
“难怪……我就说陈默怎么突然……”
“柳潇潇这下……脸丢大了……”
“三千万的合同?她家公司是不是出问题了?”
“这反转……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拍啊!”
这些声音并不大,却像无数根细针,扎在柳潇潇的身上。她猛地一颤,像是终于从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再也无法忍受这公开处刑般的氛围,猛地一跺脚,捂着脸,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向宴会厅门口的高跟鞋在地毯上踩出凌乱而狼狈的节奏。
她的闺蜜张莉反应过来,急忙喊了声“潇潇”,追了出去。
主角之一退场,宴会厅里的气氛更加诡异。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我身上,充满了探究、敬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我像是没事人一样,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威士忌,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格外突兀。
李胖子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干笑着打圆场:“咳咳……那什么,都是老同学,开玩笑,开玩笑的哈!大家继续,继续!音乐,音乐放起来!”
背景音乐重新响起,却再也无法带动之前的热络。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谈的内容却已经完全偏离了最初的炫耀和怀旧,话题的核心都围绕着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以及我——陈默,这个消失了十年,一归来就扔下深水炸弹的神秘人物。
我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西装袖口,对阿成使了个眼色,准备离开这个无聊的舞台。目的已经达到,剩下的残羹冷炙,留给那些需要消化震惊的人吧。
“陈默……不,陈总!留步,留步!”一个略显急切的声音响起。
是王海,当年篮球队的队长,柳潇潇的忠实拥趸之一,没少在篮球场上“关照”我。如今他发福了不少,脸上带着生意人惯有的圆滑。
我停下脚步,淡淡地看着他。
王海搓着手,脸上堆满热情得过分的笑容:“陈总,这么早就走?好不容易聚一次,给个面子,再坐会儿?咱们班这么多同学,好多都想跟您叙叙旧呢!”他边说边用眼神示意周围几个同样跃跃欲试的人。
叙旧?是叙如何当年嘲笑我的旧,还是探听我现在身家的底?
我扯了扯嘴角:“不了,还有事。”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王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如常:“明白明白,陈总您是大忙人!那……改天,改天我做东,务必赏光,咱们单独聚聚?我们公司最近有个项目,前景非常好,想跟陈总您请教请教……”
“再说吧。”我打断他,抬步继续往外走。
阿成高大的身躯微微一侧,挡开了王海下意识想跟上来的脚步。
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目光复杂地目送着我。有羡慕,有嫉妒,有敬畏,也有深深的懊悔。当年他们爱答不理的穷小子,如今成了他们高攀不起的存在。这种地位的极致反转,比任何言语的打脸都来得更猛烈、更彻底。
走出宴会厅,隔绝了背后的喧嚣与窥探,走廊里安静许多。阿成沉默地跟在我身后半步的距离,像一座可靠的屏障。
“老板,回公司还是?”阿成低声问。
“楼下咖啡厅,坐一会儿。”我说。戏看完了,但钩子已经放下,总得看看,能钓上什么鱼。
酒店一楼的咖啡厅环境清雅,这个时间点没什么人。我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黑咖啡。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开模糊的光斑,就像十年前那个雨夜,只是心境早已天差地别。
不出所料,一杯咖啡还没喝完,一个身影就犹犹豫豫地出现在了咖啡厅门口。
是张莉,柳潇潇的那个闺蜜。她头发有些凌乱,眼神躲闪,手里紧紧攥着手机,显然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
她看到了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赴死般走了过来。
“陈……陈总。”她站在桌前,声音带着怯意。
我没抬头,用勺子慢慢搅动着杯里的咖啡。
“那个……潇潇她……情绪很不好,在楼上房间哭呢……”张莉艰难地组织着语言,“陈总,我知道当年是潇潇不对,她……她太年轻,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她一般见识。那份合同……对她家真的很重要,她爸的公司快撑不住了,她也是没办法才……”
我停下动作,抬眼看着她。张莉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没办法?”我轻轻笑了一下,“所以,就可以把当年的耻辱,当成今天交易的筹码?就可以用模仿别人不堪的过去,来换取利益?”
张莉的脸一下子红了,讷讷地说不出话。
“告诉她,”我语气转冷,“想要谈,就拿出诚意来。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张莉如蒙大赦,连连点头:“是是是,陈总,我一定转达!谢谢陈总!”说完,几乎是逃跑似的离开了咖啡厅。
诚意?我喝了一口苦涩的咖啡,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柳潇潇,还有那些曾经轻视我的人,你们真的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诚意吗?
这场同学会,不过是餐前的开胃小菜。真正的盛宴,才刚刚拉开帷幕。当年的因,今日的果。有些债,是时候连本带利,一一清算了。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但我知道,这座城市更深处的暗流,正因为我的归来,而开始加速涌动。
咖啡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像极了那段我不愿轻易回首,却早已刻入骨髓的岁月。
张莉仓皇离去的背影,像一把钥匙,不经意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不是十年前篮球场上那致命一击,而是更早、更细微、却同样冰冷的瞬间。
高二那年冬天,特别冷。我家那个位于老城区筒子楼的家,墙壁渗着湿气,窗户漏风。我裹着旧棉袄,踩着积雪去上学,手里攥着刚发下来的、满分的物理试卷,心里揣着一丝微弱的暖意。也许,成绩好一点,就能让终日愁眉不展的父母开心一点,就能让那些若有若无的嘲笑声远离一点。
课间,柳潇潇和几个女生围在暖气片旁说笑,像一群快乐的麻雀。她手里拿着一个新款的索尼CD机,那是当时我们这些普通家庭孩子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我不小心经过时,衣角带倒了放在旁边课桌上的水杯,半杯水洒了出来,溅湿了柳潇潇的靴子。
其实只是几滴水珠。
但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开,蹙着眉,用一种混合着嫌弃和惊讶的眼神看着我:“陈默!你走路不长眼睛啊?我这鞋是刚买的!”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和那双开了胶的球鞋上。几个女生发出低低的嗤笑。
“对不起。”我低着头,声音干涩。弯腰想去擦,却发现自己连一张像样的纸巾都没有。
柳潇潇没再说什么,只是拿出印着可爱图案的香喷喷的纸巾,仔细地擦拭着她的靴子,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那个眼神,我至今记得,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对“低级错误”和“邋遢”的本能排斥。在她眼里,我大概和地上不小心洒落的水渍没什么区别,都是需要被清理的、不和谐的存在。
还有一次,是高三动员大会后。班主任让大家写下自己的理想大学。我写了省里最好的985大学,那是我拼尽全力可能够到的目标。纸条被收上去后,班主任念了几个“有志气”的,其中有我的。柳潇潇当时就坐在我斜前方,回过头,用不大但周围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带着一丝天真的残忍,对她的同桌说:“哇,陈默志向好远大哦,不过听说那所学校学费挺贵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