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杯冰凉,触感粗糙,劣质白酒的刺鼻气味直冲鼻腔。杯沿似乎还沾着孙胖手指的油腻。我握着杯子,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在周围一片看好戏的目光中,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
张浩脸上的得意更浓了,他大概以为我在强装镇定。李雪则微微蹙了下描画精致的眉,似乎对我没有立刻崩溃失态感到一丝不满。她要的是彻底的碾压,是看我像小丑一样在他们面前丑态百出。
“喝啊,林默!愣着干什么?”孙胖在一旁催促,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我脸上,“是不是男人?一杯酒而已!”
“就是,别扫大家的兴!”
“快喝吧,林默,喝了这杯,你还是我们的‘好同学’!”有人怪声怪气地附和,引来一阵低笑。
我垂下眼睑,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这十年,我喝过最顶级的红酒,品过有价无市的单一麦芽,但从未有一杯酒,像眼前这杯一样,汇聚了如此多的恶意和愚蠢。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这群所谓“成功人士”皮囊下的浅薄和可悲。
也好。这出戏,总需要有人来推向下一个**。
我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带着几分艰难、几分屈辱,又混合着些许讨好意味的笑容,声音不大,但足够让附近的人听清:“孙胖……浩哥,我……我酒量不行,能不能……”
“不能!”张浩大手一挥,打断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施舍,“林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同学给你敬酒,是看得起你!怎么,不给我张浩这个面子?”
他刻意拔高音量,让整个包厢都能听到他的“仗义执言”和我的“不识抬举”。
李雪也轻轻晃着张浩的胳膊,撒娇道:“浩哥,你看他嘛,一点诚意都没有。算了,别勉强人家了,可能……这酒太贵了,他喝不惯吧。”她的话像是劝解,实则火上浇油,暗示我连这杯酒的价值都不配。
果然,张浩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搂紧李雪,对我扬了扬下巴:“听见没?雪儿都替你说话了!这样,林默,你把这杯喝了,以后在市面上遇到什么困难,提我张浩的名字,多少还有点用!”
多么慷慨的施舍。我几乎要为他这拙劣的表演鼓掌了。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脸上露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悲壮,举起酒杯。
“好!浩哥……嫂子……还有各位老同学,我……**了!”
说完,我闭上眼睛,仰起头,将那一大杯少说也有三两的白酒,直接灌了下去。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得我忍不住咳嗽起来,眼泪都呛了出来,脸上迅速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好!”
“够意思!”
“林默海量啊!”
虚伪的叫好声和掌声响起,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我看到孙胖兴奋地拍着桌子,张浩和李雪相视而笑,眼神里充满了满足。其他桌的人也都望过来,脸上表情各异,但大多是一种置身事外的猎奇。
一杯酒下肚,我故意晃了晃身子,用手撑住桌子,呼吸急促,显得十分狼狈。这更加坐实了我“不行”的形象。
“这才对嘛!”张浩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完成了一场成功的驯化。他不再看我,转而搂着李雪,意气风发地对着全场举起杯,“来来来,大家共同举杯!为我们十年的情谊,也为我们更好的未来!干杯!”
“干杯!”
气氛再次被推向**。没人再理会角落里扶着桌子、看似难受的我。他们继续着他们的狂欢,吹嘘着更大的房子,更快的车,更广的人脉。张浩俨然成了全场的核心,不断有人过去敬酒,说着奉承的话。李雪像只骄傲的孔雀,接受着其他女人或真或假的羡慕目光。
我慢慢坐回椅子,低着头,用手按着太阳穴,仿佛不胜酒力。同桌那个同样沉默寡言、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同学,悄悄递过来一杯温水。
“谢谢。”我接过水,低声道谢。他叫赵强,我记得他,当年班里最老实巴交的一个,现在看起来也混得一般。
“没事。”赵强小声说,“他们……有点过分了。你别往心里去。”
我摇摇头,没说话。心里却泛起一丝微澜。看来,这污浊的池水里,倒也并非全是趋炎附势之徒。
接下来的时间,我彻底成了局外人。他们高谈阔论,忆往昔峥嵘岁月(主要忆谁当年有眼光巴结上了张浩),展未来宏图大志(主要展如何跟着张浩发财),再没人多看我一眼。仿佛我刚才那杯酒,已经完成了作为笑料和垫脚石的全部使命,可以弃之不顾了。
我乐得清静,小口喝着水,冷眼旁观这场人间喜剧。看着张浩如何吹嘘他那个据说即将上市的公司(我记得那家公司,一个概念炒得火热但盈利能力存疑的壳子),看着李雪如何“不经意”地展示她新买的钻戒(成色尚可,但离顶级还差得远),看着那些围拢在他们身边的人,如何绞尽脑汁地拍马屁。
时间就在这片虚幻的繁华中悄然流逝。菜渐渐上齐,又渐渐变凉。桌上的空酒瓶越来越多,人们的醉意也越来越浓。张浩已经开始许诺要给谁谁谁项目,要给谁谁谁投资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虚假的、躁动的繁荣。
终于,宴席接近尾声。服务员开始送上果盘和甜品。不少人已经吃饱喝足,靠在椅背上剔牙、聊天,或者拿着手机摆弄。
班长王刚看了看时间,站起身,拍了拍手,试图吸引大家的注意:“各位同学,静一静,静一静!今天咱们聚会非常成功,气氛特别好!我看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把账结一下?”
他这话是对着全场说的,但目光,却自然而然地、带着谄媚地投向了主桌的张浩。
这是惯例,也是心照不宣的规则。混得最好的那个人,往往是买单的主角,尤其是在这种刻意彰显财力的场合。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到了张浩身上。期待,恭维,理所当然。
张浩脸上泛着油光,大手一挥,姿态潇洒:“没问题!服务员,买单!”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李雪依偎在他身边,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幸福光彩。
一个穿着黑色马甲、戴着经理胸牌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恭敬笑容,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POS机和账单。
“先生您好,这是您的账单,一共消费六万八千元。”经理的声音清晰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包厢里回荡。
六万八。
这个数字让不少人暗暗咋舌。虽然知道盛世华庭消费高,但一顿饭吃到这个数,还是超出了很多人的预期。看向张浩的目光,更多了几分羡慕和敬畏。
张浩脸上的肌肉似乎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镇定。他清了清嗓子,依然保持着派头:“嗯,才六万八嘛,小意思!把我那张……”
他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伸手去摸自己爱马仕手包。然而,他的手在包里摸索了几下,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也从从容,变得有些……僵硬。
他掏了掏左边的口袋,又掏了掏右边的口袋。脸上的油光似乎变成了冷汗。
包厢里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盯着他。
李雪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了,小声提醒:“浩哥,卡呢?”
张浩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干笑两声,声音不像刚才那么洪亮了:“咳咳……那什么,可能……可能今天换衣服,钱包落家里了。没事没事,我手机支付,一样!”
他拿出最新款的折叠屏手机,手指有些颤抖地解锁,点开支付软件。
“来,扫我吧!”他把手机屏幕亮给经理。
经理保持着微笑,拿出扫码枪。
“滴——”一声轻响。
然后,是短暂的沉默。经理看着手中的设备屏幕,眉头微微皱起。
张浩紧张地盯着他。
几秒钟后,经理抬起头,脸上带着歉意,但语气依旧恭敬:“对不起,张先生,您这张卡……余额不足。”
“什么?”张浩失声叫了出来,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不可能!我这里面起码有二十万!”
他又赶紧点开另一个支付APP:“换这个!这个肯定行!”
“滴——”
同样的结果。
“还是……余额不足。”经理的声音低了一些,但在这死寂的包厢里,依旧清晰可闻。
冷汗,真的从张浩的鬓角流了下来。他手忙脚乱地翻动着手机,嘴里喃喃自语:“怎么会……明明有的……是不是系统问题……”
李雪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她使劲掐着张浩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全场鸦雀无声。刚才还喧闹无比的包厢,此刻落针可闻。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错愕、尴尬,以及一丝隐隐的不安。刚才的热烈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王刚搓着手,看看张浩,又看看经理,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孙胖等人也面面相觑,刚才敬酒时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浩……浩总?”王刚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张浩猛地抬起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声对着手机喊道:“喂!王秘书!赶紧的!给我工行那张卡里转十万!不,转二十万!马上!我急用!”
他对着手机吼着,但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了不太顺利的沟通声,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仿佛隐形人一般的我,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水杯。
玻璃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叩”的一声。
在这极致的安静中,这声轻响,异常清晰。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被吸引了过来。
我看到张浩还在对着电话气急败坏地低吼,看到李雪惨白的脸和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到王刚额头的冷汗,看到孙胖等人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缓缓地,从那张破旧夹克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同样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黑色的皮夹。
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与周遭慌乱格格不入的从容。
然后,我从皮夹里,抽出了一张卡。
那不是普通的信用卡或储蓄卡。它通体漆黑,没有任何银行的Logo,只在角落有一个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暗纹浮雕。在包厢水晶灯的照射下,卡面似乎流动着一种深邃的、金属质感的幽光。
全球范围内,能持有这种卡的人,屈指可数。它代表的,不仅仅是财富,更是一种身份和权限。
我两根手指夹着这张卡,递向那位一直保持着职业性等待的酒店经理。
我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每个人耳边炸开。
“今天的单,我买。”
顿了顿,我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主桌,那张浩和李雪,以及围拢在他们身边的那几个人脸上,语气淡漠地补充了一句:
“除了第三桌。他们,AA。”
时间,仿佛被冻住了。
整个“锦瑟”厅,像突然被抽干了空气,所有声音、动作,甚至呼吸,都停滞了。一张张脸上,表情凝固成各种夸张的、难以置信的图案。举着手机满头大汗的张浩,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李雪,张着嘴巴能塞进鸡蛋的孙胖,还有那些前一秒还在看笑话、后一秒笑容就僵在脸上的男男女女。
我那句“除了第三桌,他们AA”,像一道无形的界限,瞬间将包厢里的人分割开来。那些坐在其他桌、原本事不关己的同学,在短暂的震惊后,眼神里迅速闪过庆幸、好奇,以及一丝微妙的对第三桌的疏离。而被我点名AA的第三桌,也就是张浩、李雪、孙胖他们那一桌,则集体陷入了石化状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