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了,我从没想过会这样再见到顾言深。当年跟在我身后的小竹马,
如今是海归精英建筑师。而我,只是个力保老城记忆不被抹去的小顾问。项目启动会上,
他亲手将我们儿时的秘密基地——那棵老梧桐树,标记为“待移除障碍物”。我气到发抖,
他却冷漠如冰。1项目启动会的空调开得太足,吹得我后颈发凉。
我盯着投影幕布上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顾言深。手里的钢笔差点被我捏断。
笔尖不受控制地在图纸上“梧桐里38号”的位置,留下一个芝麻大的墨点。那里,
曾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各位,这是我们‘梧桐里’一期改造的设计方案。”台上,
那个穿着高定西装、身形挺拔的男人开口了。声音比记忆里低沉了八度,
带着一种金属质感的冷漠。十八年。足够把一个跟在我身后黏黏糊糊的小男孩,
变成一个我几乎认不出的精英建筑师。他用激光笔指向方案图的核心区域。
语气平直得像在念一份尸检报告。“设计核心是保留整个片区的弄堂肌理,
重现当年的烟火气。”话音刚落,开发商的王总就迫不及待地打断他。“顾总,打断一下。
我们董事会关心的是容积率和建造成本,不是什么烟火气。情怀这东西,不能当饭吃。
”顾言深没看他,目光依旧落在图纸上。淡淡地说:“王总,有烟火气的房子,
才有人愿意买单。这才是最高效的成本回收。”一句话把王总噎得够呛。我低着头,
假装整理资料,心里却翻江倒海。他还是他,骨子里那股又臭又硬的劲儿一点没变。
茶歇时间,我深吸一口气,拿着历史资料走上前。这是工作,林小棠,
你是个专业的历史顾问。“顾总监,这是‘梧桐里’的历史风貌资料。”我把文件递过去,
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公事公办。他伸手来接,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手背。
我像被烫到一样缩了一下。他的目光顿住,视线落在我无名指上一道早已褪色的浅疤上。
那是十二岁那年,我爬上梧桐树想去够一个鸟窝。结果脚下一滑,
是他从下面冲过来垫在我身下。我只是划破了手,他却摔断了胳膊。他端着咖啡的手,
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会议快结束时,他团队的一个年轻设计师开始展示三维效果图。
模型做得很漂亮,直到那个鲜红的方框跳出来,死死圈住了弄堂口那棵老梧桐树。方框旁边,
一行冰冷的标注:“待移除障碍物”。我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
几乎是脱口而出:“等一下!这棵树不能动!”全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集中到我身上。
我看到顾言深握着激光笔的手指紧了紧。他转过头,隔着长长的会议桌看着我,
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我们只是两个为了不同利益争执的陌生人。那天晚上,
我鬼使神差地开车绕回了公司。顾言深所在的楼层,只有他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我没有上去,
只是在车里静静地坐着。我不知道的是,就在那片灯光里。他的电脑屏幕上,
一边是那棵被标记为“障碍物”的梧桐树模型。另一边,并排放着两张照片。
一张是1997年,两个脏兮兮的小孩在树下咧着嘴傻笑。另一张是2025年。
无人机视角下,那棵老树孤零零地立在一片拆迁的废墟中央,像一个被遗忘的卫兵。
2第二天,我以“历史风貌补充调研”为由,递交了现场考察申请。我必须去看看那棵树。
让我意外的是,申请刚交上去半小时,顾言深的助理就打来电话,说顾总监要亲自陪同。
“顾总说,有些承重墙和老结构的问题,需要建筑师在现场确认。”助理的语气客气又疏离。
我捏着电话,说不出是该喜还是该忧。下午两点,我们在拆迁区入口碰头。
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工装,递给我一个白色的安全帽,言简意赅:“戴上。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废墟里,脚下是碎砖和钢筋,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味道。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安全鞋踩在瓦砾上发出的“嘎吱”声。不远处,开发商的王总那个姓刘的助理,
正靠在一辆推土机旁抽烟,看到我们,他眼睛亮了一下,悄悄举起了手机。我没在意,
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前面那棵熟悉的梧桐树上。“小心。”顾言深突然拉了我一把。
我低头一看,他脚边,一块半埋在土里的青石板被他踢翻了。石板下面,
一行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的刻痕露了出来。“G&L1997”。顾言深和林小棠。
1997。我俩都愣住了,死死盯着那行字,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倒流。
“轰隆——”旁边一台待命的挖掘机突然启动,大概是司机在调试。巨大的震动从地面传来,
老梧桐树的树干上,一大块干裂的树皮“啪”地一声掉了下来。树皮后面,
是一个黑漆漆的树洞。树洞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反光。我心脏猛地一跳,
下意识就伸手去够。“别动!”顾言深更快一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
“里面不稳,可能有蛇虫。”他的手掌很烫,力气也大得惊人。我被他攥得生疼,
却忘了挣扎。他小心翼翼地从树洞里掏出一个东西,是一个巴掌大的铜锁,上面锈迹斑斑,
绿色的铜锈几乎糊住了锁孔。这是……我们当年埋下的“时间胶囊”。我记得,
他说他放了最重要的东西在里面。顾言深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瑞士军刀,捣鼓了半天,
终于“咔哒”一声,锁开了。里面不是什么宝贝,只是一卷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糖纸。
他把糖纸递给我,我颤抖着手,一点点展开。是当年最流行的大白兔奶糖的糖纸。上面,
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等我回来。”糖纸的边缘,
还粘着半颗早就融化又凝固的奶糖,我甚至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糖纸,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顾言深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只是递过来一张纸巾。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我无意瞥了一眼,
只看到屏幕上弹出的内容,瞳孔瞬间收缩。“顾总监,
利用项目之便和甲方顾问在‘秘密基地’私会,不太合规矩吧?”短信下面,附着一张照片。
是我和他在梧桐树下,他抓着我手腕的那一幕。拍摄角度极其刁钻,看起来,
就像一个亲密的拥抱。3那条匿名短信像一根刺,扎在我们之间。回到公司,
我俩谁也没提那件事,但空气里的气氛明显变了。一周后,二期方案评审会。
我走进会议室的时候,顾言深已经在台上了。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
露出结实的小臂,整个人看起来比上次更冷硬。他开始讲解新的方案,PPT翻得飞快,
专业术语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直到那棵梧桐树的模型再次出现。
“关于这棵备受关注的梧桐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我身上,
“我们团队经过周密论证,制定了最优保护方案——整体移栽至三公里外的滨江公园,
进行一级养护,保证存活率在95%以上。”他说得那么冷静,那么专业,
好像那只是一棵普通的树,一个可以被数据量化的“绿化指标”。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所有的理智瞬间崩断。我猛地站起来,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我死死地盯着他,
一字一句地问:“顾言深,你告诉我,记忆能像盆栽一样,被打包带走吗?”他沉默了,
握着遥控器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开发商的王总立刻出来打圆场:“林顾问,别激动嘛,
这也是为了保护嘛,换个地方长得更好……”我没理他,眼睛就那么直直地看着顾言深。
我们对峙着,像两头绝不退让的困兽。那场会不欢而散。我憋着一股气,
回去就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熬了两个通宵,把所有能找到的关于梧桐里的资料都翻了出来。
我甚至找到了弄堂里最后几个还没搬走的老人,给他们做了口述史访谈。其中就有陈阿婆。
她今年八十七了,是看着我们长大的。我把她的访谈剪成视频,
在下一次的内部沟通会上放了出来。视频里,满头银发的陈阿婆指着一张早就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上,一个小男孩正费力地给一个小女孩撑着一把大伞。阿婆笑着说:“小深哦,
从小就稳重。那时候天天在巷子口等囡囡(我的小名),下雨天就撑把大伞,
自己淋湿了半边,也要把囡囡护得严严实实,像个小大人。”视频放完,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我看到顾言深的眼圈红了,他别过头,假装去看窗外。就在我们为了这棵树来回拉扯的时候,
开发商那边不耐烦了。一天凌晨四点,我被陈阿婆惊恐的电话吵醒:“囡囡!不好了!
他们开着推土机进来了!要强拆啊!”我衣服都来不及换,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
赶到现场时,推土机巨大的铲斗已经悬在了梧桐树前,刺眼的远光灯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疯了一样冲过去,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了铲斗前。“都给我停下!
”司机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冲出来,吓得猛地一脚刹车。就在这时,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停在我身边。车门打开,顾言深冒着雨冲了下来。
他一言不发,直接把自己头上的安全帽摘下来,不由分说地扣在我头上,
声音嘶哑得厉害:“疯了吗你!”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汗。第二天,
我们都因为“阻碍施工”被请去喝了茶。等顾言深从自己办公室出来的时候,
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助理悄悄告诉我,他桌上多了一个牛皮纸信封,是匿名的。里面,
是一份1997年拆迁同意书的复印件。同意人签名那一栏,
赫然写着他父亲的名字——顾远山。信的末尾,还用打印机打了一行字:“有些人,
早就忘了根在哪里。”4那封匿名信像一块巨石,压在顾言深心上,也压在我心上。
我开始怀疑,他坚持移栽,是不是因为他父亲早就签了那份同意书?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一切?
我们之间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他不再参加项目组的会议,整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
一天晚上,项目组加班,暴雨下得跟天漏了似的。我因为连续熬夜加上没吃饭,
讨论方案的时候,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往前栽。一双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了我。
是顾言深。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办公室里出来了。“低血糖?”他皱着眉问,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坐下。”我还没反应过来,
他已经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颗糖,撕开糖纸塞进了我嘴里。
一股熟悉的、甜腻的奶味瞬间在口腔里化开。是大白兔奶糖。我含着糖,
看着他利落撕开又熟练折好糖纸的动作,忽然想起来,小时候,他给我糖的时候,
就是这样折的。他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动作一僵,飞快地把糖纸塞进了口袋。那晚之后,
项目组为了庆祝一个节点性成果,搞了个聚餐。开发商的王总也在,
逮着顾言深就没完没了地灌酒。顾言深酒量其实不错,但架不住对方人多。到最后,
他彻底醉了。我把他弄上车,送他回家。他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睛,眉头紧锁,
嘴里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呢喃。我凑近了才听清。
“……不能……不能被打断腿……”“……我爸说,
我的腿……”“……我还要……盖房子……给小棠盖房子……”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疼得喘不过气。原来,他当年不告而别,是被逼的?第二天,我回到公司,
发现我的设计稿上多了一行字。是在三层露台的设计图旁边,
用铅笔写的:“建议加种爬藤蔷薇,像你家以前阳台那样,夏天会很美。”笔迹刚劲有力,
带着一种熟悉的顿挫感。和我从铜锁里拿出的那张糖纸上,“等我回来”四个字的笔迹,
一模一样。我拿着设计稿冲进他办公室,想问个清楚。他不在。电脑没锁屏,
屏幕上停留在一个设计软件的界面。
一个名为“WutongSeed”的文件夹被打开了。“梧桐籽”,
是我高中时在建筑论坛上用过的ID。文件夹里,全是一张张建筑草图。手绘的,建模的,
各种各样。每一张图的右下角,都标注着一行小字。“小棠童年视角-巷口”。
“小棠童年视角-屋顶”。“小棠童年视角-树下”。原来,这些年,他一直在用我的眼睛,
看着我们共同的过去。5我不能再这么被动下去。
我把铜锁、刻着字的石板、那张写着“等我回来”的糖纸,还有陈阿婆他们的口述史视频,
全部整理好,写成了一篇长文,发到了网上。我给文章起了个标题:《一棵梧桐树,
要为一座城市的GDP让路吗?》我没想过会引起多大的反响,我只是想把这个故事说出来。
可我低估了网络的力量。一夜之间,#老城区改造要不要保留童年记忆#这个话题,
被顶上了热搜第一。我的文章被疯狂转发,评论区里,
无数人开始讲述自己和老城、老宅、老物件的故事。顾言深没说什么,但我看到,
他的私人账号,默默点赞了每一条支持保留梧桐树的热门评论。舆论起来了,
开发商和顾言深公司的压力也来了。顾言深被叫去参加紧急董事会。后来我听他助理说,
那天,顾言深准备了一份长达五十页的报告,
叫《梧桐树原地保护成本及文化溢价测算报告》,里面把原地保护需要花费的每一笔钱,
甚至每一块青石板的编号和运输方式都写得清清楚楚。他讲完,公司的董事长,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直接拿起桌上一个东西,狠狠砸在了地上。那东西,
是顾言深小时候参加全国建筑模型比赛得的奖杯,他一直摆在办公室。
董事长指着他说:“顾言深,我给你投资,是让你来赚钱的,不是让你来玩过家家的!
”董事会这边碰了壁,开发商那边更狠。他们直接伪造了一份银行流水,送到董事会,
说我所在的咨询公司给我打了回扣,而我又把一部分钱转给了顾言深。
这盆脏水泼得又黑又响。我知道后,气得浑身发抖。我冲进公司的档案室,
把这几年所有跟开发商有关的项目合同、付款凭证全都翻了出来。我找了一整天,
就在快绝望的时候,在一堆废纸里,找到了一张付款凭证。收款方,是一家小施工队。
付款理由:修缮梧桐里36号陈阿婆老宅漏雨屋顶。付款人:顾言深。是他自掏腰包。
我拿着这张凭证,正准备去找董事长,却接到了陈阿婆的电话,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囡囡,
你快来!小深的爸爸来了!在工地上,指着小深的鼻子骂呢!”我赶到现场的时候,
正看到一个和我记忆中完全不同的中年男人。他头发白了大半,满脸怒容,
指着顾言深的鼻子。是顾叔叔。他几乎是在咆哮:“你以为我当年愿意签那份同意书?
你以为我愿意搬走?要不是为了凑钱给你妈做脑瘤手术,我会被他们逼着签那个字?!
”顾言深僵在原地,像一尊石像。那晚,所有人都走了,只有顾言深还留在工地上。
我远远地看着他。他蹲在梧桐树下,打开手机手电筒,用一罐荧光喷漆,在地面上画着什么。
我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张巨大的、只有在夜里才能看见的图纸。
:“小棠的秘密基地”、“顾言深的瞭望塔”、“我们第一次抓到萤火虫的地方”……那是,
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记忆地图。6开发商彻底撕破了脸。
他们绕过了所有还没走完的审批程序,用一个“清理场地安全隐患”的狗屁理由,
连夜调来了推土机。这一次,是真的要强拆了。我和顾言深接到消息,同时赶到现场。
巨大的轰鸣声中,推土机像一头钢铁巨兽,朝着梧桐树逼近。顾言深什么也没说,
直接张开双臂,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树干前。我快步跑过去,
从脖子上取下那把一直挂着的铜锁,挂在了他胸口的衬衫纽扣上。我贴着他的耳朵,
轻声说:“这次,我们一起面对。”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都给我住手!
”一声嘶吼从我们身后传来。是顾叔叔。他不知什么时候也赶来了,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一把推开我们,自己挡在了最前面。他指着推土机驾驶室里的司机,
眼睛血红:“谁敢动这棵树,先从我身上压过去!”混乱中,我看到他上衣口袋里,
露出来一个折叠的纸角。上面用蜡笔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奖杯,写着——“最佳爸爸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