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家老宅那股子味道,赵绮云一直就不习惯。不是脏或者旧,是一种沉沉的、混合了老木头、陈年书卷和某种香料的味道,闻着就让人不由自主地把腰板挺直了,连呼吸都得放轻几分。好像这宅子里的一砖一瓦都长着眼睛,在无声地评判着你够不够格做纪家的媳妇。
纪老爷子的寿宴办得热闹又规矩。宾客盈门,说的都是场面上的漂亮话,空气里飘着酒香和食物的香气,可那份热闹像是隔着一层玻璃,透不进赵绮云心里。她穿着得体的旗袍,脸上挂着练习过无数次的微笑,跟在纪予安身边,应对着各路亲戚和生意伙伴。纪予安倒是游刃有余,举止无可挑剔,偶尔还会侧头低声对她提点一两句,比如“这位是表姑婆”,“那位是王董”,像个尽职的导游。
可赵绮云还是觉得累,比连着画一天画还累。那种精神上的紧绷,像是时时刻刻踩在高跷上,生怕一步走错。
趁着纪予安被几个叔伯围住讨论什么投资项目,她悄悄溜到了宴会厅外的回廊上。初夏的晚风带着点凉意,吹在脸上总算让她喘过口气。回廊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看起来很久没人动过的木门,门楣上方的雕花都积了薄灰。鬼使神差地,她推开门,后面是一段窄窄的、通往楼上的楼梯。
大概是以前佣人用的楼梯吧,她想。反正,比待在下面那个虚假繁荣的场子里强。
楼上比下面暗得多,只有一扇小窗户透进点微弱的天光。这里堆满了杂物,盖着白布的老式家具、摞起来的旧书箱、还有一些看不出形状的玩意儿,空气里的灰尘在光柱里跳舞。这是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一个特别昏暗的拐角,她差点被一个不起眼的木箱子绊倒。箱子没上锁,盖子虚掩着。她蹲下身,下意识地打开了它。
里面是几本厚重的相册,边角都磨损了,散发出更浓的陈旧气味。
反正也无处可去。她干脆席地而坐,就着那点微弱的光线,翻开了最上面一本。
相册里大多是黑白或者早期那种色彩发晕的照片。记录着纪家几十年的光阴。严肃的全家福,穿着老式西装旗袍的男男女女,还有一些风景照。她一页页翻过去,像是在浏览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陌生家族史,直到指尖停在一张巴掌大的彩色照片上。
照片有点泛黄,但影像还算清晰。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梳着马尾辫的少女,站在一棵开花的树下,笑得特别灿烂,眼睛弯成了月牙,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赵绮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这女孩,太像了。眉眼,鼻梁,甚至笑起来嘴角的弧度…除了那股子她从未有过的、毫无阴霾的蓬勃朝气,这女孩的脸,几乎就是她每天在镜子里看到的那张!
怎么会?纪家还有哪个远房亲戚长得这么像她?怎么从来没听人提起过?
她下意识地把照片从相册的透明夹层里取了出来,翻到背面。
用蓝色钢笔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墨迹已经有些晕开,但依旧清晰可辨:“1985,春,摄于西山。”
1985年?
赵绮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敲了一下。
1985年?她出生在1998年!这照片拍的时候,她连颗受精卵都还不是!
一个和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孩,存在于自己出生之前的年代?这怎么可能?!就算是远房亲戚,也不可能像到这种程度,简直是双胞胎!
那纪予安呢?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那种短暂的愣神,他坚持让她留长发,他偶尔透过她看向远方的眼神,他书房里那本她一直没看懂、却被他小心收藏的外文诗集,扉页上似乎也有个模糊的“S.H”缩写…
无数个被她刻意忽略、或者用“巧合”来解释的细节,此刻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争先恐后地拼凑出一个让她浑身发冷的真相。
难道纪予安愿意接受这场联姻,根本不是因为她是赵绮云,而是因为她赵绮云,长得像这个1985年春天,在西山树下笑得一脸阳光的女孩?
她不是赵绮云,她是一个拙劣的、迟到了十几年的替代品?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倏地钻进了她的心里,盘踞下来,吐着信子。
楼下宴会厅的喧闹声隐隐约约传上来,更衬得这阁楼死一般的寂静。她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泛黄的照片,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刚才吹风时那点凉意,此刻变成了刺骨的寒冷,从脚底一路蔓延到头顶。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缓慢而粘稠。
原来那一年的“相敬如宾”,那些她以为是他性格使然的疏离和客气,底下埋藏的是这样一个荒谬又伤人的秘密。他不是在看她,他是在透过她的脸,看另一个早就定格在时光里的影子。
那她这一年来的小心翼翼,那些偶尔生出的、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期待,又算什么?
一场自作多情的笑话吗?
“绮云?”纪予安的声音突然从楼梯口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你在这里做什么?下面在找你了。”
赵绮云猛地一惊,像做贼一样,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把照片塞回相册,合上箱子,迅速站了起来。因为起得太猛,眼前黑了一下,她赶紧扶住旁边的书架才站稳。
不能让他看见,至少现在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和脸上可能泄露情绪的表情,转身走向楼梯口。纪予安就站在下面几步台阶上,微微仰头看着她,光线昏暗,看不清他脸上的具体表情。
“下面太闷了,我上来透口气,不小心走到这里了。”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怎么了?”
纪予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又扫了一眼她身后昏暗的阁楼,才淡淡地说:“没什么,切蛋糕了,妈让你下去。”
“好,这就来。”
赵绮云走下楼梯,经过纪予安身边时,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以前觉得这只是他习惯性的注视,现在却觉得那目光像是有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挺直脊背,一步步往下走,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纪念日晚宴上那种麻木的平静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荒谬感和背叛感。那个精致的丝绒盒子,那条冰冷的钻石项链,此刻仿佛都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愚蠢。
原来所谓的纪念日,纪念的根本不是她和他的开始。
而是另一个女人,存在于她出生之前的,幽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