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在“和平精英菜鸡互啄”群里留意到“冬冬不落地”这个ID时,
苏市正飘着今年的第一场桂花雨。那天我关药房卷帘门时已近午夜,老城区的巷子里没了人,
只有对面糖粥奶奶家的灯还亮着盏小夜灯。消毒水的味道混着桂花香往鼻腔里钻,
**在门柱上歇脚,随手点开微信群——九十多个人的群,凌晨十二点半,
只有“冬冬不落地”在冒泡:“海岛四排,缺个活的,来的扣1。”群里没人应。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会儿,自己的群昵称“李药师的维生素”在列表里晃。开药房这三年,
我早习惯了昼伏夜出:白天应付络绎不绝的顾客,晚上关了门,才有空对着手机发会儿呆。
反正回去也是一个人蜷在沙发上看剧,我鬼使神差地扣了个“1”。几乎是秒回的组队邀请。
进队伍时,耳机里先炸了声电流,接着是个清清爽爽的男声,带点刚从忙里抽出身的疲惫,
却不躁:“听得到吗?”“能。”我扒拉着外套口袋里的钥匙,指尖蹭到冰凉的金属。“行,
”他笑了声,“别莽,跟着我混。”那会儿我还不知道他叫余冬冬,只当是个普通队友。
加载界面跳出来时,我瞥见他ID旁边缀着的“深城”定位——地图上一千一百公里的距离,
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下屏幕。那局我们跳了P城。我刚落地捡了把Uzi,
就被对面楼的人打了半管血,手忙脚乱往墙角缩,他的声音又从耳机里钻出来:“别动,
我绕后。”脚步声很轻,他操控的角**着腰从矮墙后绕过去,没开一枪,
直接用拳头把那人捶死了。结算界面弹出时,我看见他的淘汰数是7,而我0。
“李药师还没睡?”他突然问。我吓了一跳,才想起自己的昵称明晃晃写着“李药师”。
“刚关店,”我蹲在马路牙子上,把钥匙串绕在手指上转,“你呢?深城的夜猫子不睡觉?
”“刚加完班。”他那边有翻文件的沙沙声,“工程上的事,甲方临时改方案,折腾到现在。
”后来才知道,他是深城一家工程单位的部门副科长,管着个十来号人的小团队,
每天不是泡在工地就是扎在会议室,手机里存着上百张图纸,胃药比身份证还常带在身上。
那天他发组队消息,是刚从酒局上脱身——替下属挡了三杯白酒,躲在办公室的隔间里,
想打局游戏醒醒酒。我们成了固定队友。通常是我关了药房的门,他刚结束晚班的会。
我坐在药房后间的旧沙发上,他靠在办公室的转椅上,两个人对着手机屏幕,
在虚拟的海岛或雨林里瞎晃。他不怎么说话,
但总能在我要莽的时候及时按住:“左边有脚步,别冲。”“空投别去,有人架枪。
”“我给你标了个医疗箱,去捡。”有次决赛圈缩在麦田里,我趴在草里一动不敢动,
他蹲在我旁边,突然说:“你们苏市的药房,晚上也卖感冒药吗?”“卖啊,
”我盯着屏幕上的小地图,“24小时的,老顾客都知道敲后门。”“挺好。”他顿了顿,
“我们单位楼下的药房,九点就关门了。上次半夜胃疼,绕了三条街才找到开门的。
”我指尖一顿。那天之后,我总在背包里多塞几个医疗箱,游戏里给他递,
现实里也忍不住记挂。过了几天,
我翻出药房角落里那罐自己熬的牛肉酱——是之前给糖粥奶奶熬的,
多做了一罐——找了个快递盒,凭着他游戏定位里的“深城XX区”,加上他提过的单位名,
瞎填了个地址寄了出去。没指望能收到。毕竟深城那么大,工程单位又多。但三天后,
他发来了张照片:牛肉酱放在办公桌的角落里,旁边堆着一摞图纸,
配文:“比食堂的咸菜好吃。”我对着那张照片笑了半天,糖粥奶奶端着碗热粥从对面过来,
瞅了眼我手机:“跟谁笑呢?”“一个……网友。”我含糊着接了粥,热气扑在脸上,
暖烘烘的。我们的聊天渐渐跳出了游戏。他会发深城凌晨五点的工地——塔吊浸在朝霞里,
像个沉默的巨人,他说:“今天要浇混凝土,得盯着。
”我会拍苏市巷子里的雪——雪落在青石板路上,
把“李记药房”的木招牌盖得只剩个“李”字,我说:“雪天路滑,
来买冻疮膏的老人多了好几个。”他说他们部门的小年轻失恋,在办公室哭,
他不知道怎么劝,只能塞了包纸巾;我说药房来了个抱着猫的小姑娘,猫感冒了,
非要给猫买儿童感冒药,我跟她科普了半天“人药不能喂宠物”,最后送了她袋猫薄荷。
有次他去邻市出差,坐高铁时信号不好,游戏掉线了。等他重新连上,
我已经被毒死在毒圈里了。他没说话,默默地把剩下的三个人都淘汰了,
然后在结算界面停了很久,发消息来:“抱歉,没护好你。”我看着那行字,
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就像苏市春天回暖时,屋檐上的冰棱化成水,
滴在青石板上,咚的一声,轻,但清楚。转折是在去年冬天。我妈突然住院。是老毛病,
心脏不太好,那天凌晨在家晕了过去。我接到我爸电话时,正蹲在药房后间对账,
手里的计算器“啪”地掉在地上,数字键弹得乱七八糟。我关了药房的卷帘门,
没顾上贴通知,直接打车往医院赶。挂号、缴费、做检查,守在急诊室门口等结果,
一忙就是三天。手机揣在口袋里,没电了也没察觉,直到第四天凌晨,我趴在病床边打盹,
被护士叫醒说“阿姨醒了”,才想起摸手机——充电开机时,
屏幕上跳出来三十多个未接来电,全是同一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深城。紧接着,
手机又震了,还是那个号。我手抖着接起来,余冬冬的声音劈头盖脸砸过来,
带着我从没听过的急:“李药师?你到底怎么了?群里问你没人应,
我问管理员要了你的电话,打了三天了!”我看着病床上我妈苍白的脸,喉咙突然堵得厉害,
声音发哑:“我妈……住院了。刚忙完,手机没电了。”“严重吗?”他的声音立刻放软了,
“现在怎么样了?”“老毛病,医生说稳住了。”我吸了吸鼻子,想笑,没笑出来,
“让你担心了。”他没说话。听筒里有风的声音,呼呼的,像他之前发的工地视频里的风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查了苏市的天气,今天降温,你穿厚点。别熬着,
不行就找个人替你盯会儿。”挂了电话,我才发现手心全是汗。对面病床的家属递来张纸巾,
我道了谢,低头擦手时,手机又亮了——是他发来的转账,五千块,
附言:“给阿姨买点东西。”我没领,退了回去,发消息:“钱不用,我妈有医保。
你别担心,真的没事了。”他回得快:“好。有事随时叫我。”那天下午,
我回药房拿换洗衣物。刚推开巷口的门,就看见桂花树下站着个男人。穿件深灰色冲锋衣,
背着个黑色双肩包,头发有点乱,像是赶路赶得急。他正仰头看我药房的招牌,眉头微蹙,
好像在确认什么。我以为是顾客,刚要开口问“需要什么药”,他先转了过来。眉眼很干净,
鼻梁高,嘴唇抿着的时候有点严肃,但笑起来眼角会弯。比我想象中高,站在那里,
把身后的桂花树都衬得矮了些。“李药师?”他开口,声音比耳机里更清楚,
带着点风尘仆仆的沙哑,“你的维生素……卖完了吗?”我愣在原地,
手里的洗衣袋“啪”地掉在地上。是余冬冬。他后来跟我说,那天挂了电话,
他越想越不放心。正好手里的项目告一段落,他跟领导请了年假,没订票,直接去了高铁站,
买了最早一班去苏市的高铁。他只知道我在“苏市老城区”,凭着我发过的巷子里的照片,
还有“李记药房”的名字,在老城区晃了两个小时,才问到这条巷。“本来想给你个惊喜,
”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结果站在这儿,又怕唐突了。”我捡洗衣袋的时候,
指尖碰着冰凉的地面,却觉得浑身都热。糖粥奶奶从屋里出来倒垃圾,瞅见他,眼睛一亮,
凑到我身边小声问:“这就是你天天对着手机笑的小伙子?”余冬冬在苏市待了三天。
他没去拙政园,也没逛平江路,就住在药房对面那家三十块一晚的小旅馆里。我妈在医院时,
他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出现在病房门口,拎着粥和包子,替我守着输液瓶,让我回去补觉。
我妈醒了,他就坐在床边陪她说话,
听她讲我小时候的糗事——说我三岁时把止咳糖浆当糖水喝,
喝得满脸都是;说我高中时偷偷给喜欢的男生送感冒药,结果被人家长撞见。他听得认真,
偶尔转头看我,眼里带着笑。我被看得脸红,偷偷掐他胳膊,他也不躲,就任由我掐,
嘴角弯得更厉害。我妈出院那天,他帮着拎行李,被邻居张阿姨拉住问东问西。
“小伙子哪儿人啊?”“做什么工作的?”“有对象没啊?”他都笑着答,说“深城的”,
说“搞工程的”,说到最后一个问题,他顿了顿,看了我一眼,才说:“正在追。
”张阿姨眼睛都眯成了缝,拽着我妈说:“你家小李有福气!”他走的前一晚,
苏市下了场小雨。我们没打伞,沿着护城河慢慢走。雨丝落在头发上,有点凉。
他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双手套,是那种很简单的灰色毛线手套,
塞给我一只:“刚在便利店买的,戴着。”我戴上,手套有点大,指尖空荡荡的。他看了看,
把我的手从手套里抽出来,攥在他手里。他的手掌很暖,指腹有层薄茧——后来他说,
是常年翻图纸、握笔磨出来的。“李药师,”他低头看我,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叠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深城……其实也挺好的。”“嗯?”“天气比苏市暖和,
冬天不怎么下雪。”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我们单位旁边有个空铺子,
之前是卖水果的,现在空着。我打听了,租金不贵。”我没说话,
只是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雨落在河面上,荡起一圈圈小涟漪,像我心里的动静。
他回深城的那天,我去送他。高铁进站时,他突然转身抱了我一下,很快就松开,
说:“我等你。”我点头,没敢说话——怕一开口就哭。他走后,
我在药房的柜台后坐了一下午。看着墙上挂的营业执照,看着货架上摆得整整齐齐的药瓶,
看着窗外糖粥奶奶家的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空落落的。开这家药房,
是我大学毕业后的决定。我爸是医生,我从小在医院长大,
总觉得“药”是能让人安心的东西。这三年,看着老顾客来拿药,
看着小姑娘抱着猫来问东问西,看着张阿姨买完降压药顺便跟我聊家常,
我以为我会在苏市待一辈子。可现在,我总想起余冬冬站在桂花树下的样子,
想起他攥着我的手时的温度,想起他说“我等你”时的眼神。那天晚上,我照常上线打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