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光画廊坐落在城市最昂贵的艺术区,独栋的三层小楼,设计感极强,通体纯白,像一枚被遗忘在喧嚣里的贝壳。这里是林薇薇的王国,是她用来供奉韩栋和她自己“爱情神话”的神庙。
我一踏进画廊,那种熟悉的、混合着香氛、颜料和某种刻意营造的“艺术气息”的味道就扑面而来。穿着合体制服、妆容精致的画廊经理李曼立刻迎了上来,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职业微笑。
“沈先生,您来了。”她的语气恭敬,但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细微情绪,逃不过我的眼睛。那是一种混合着同情、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在整个画廊员工乃至整个艺术圈的人看来,我沈默,不过是林薇薇身边一个沉默的附属品,一个幸运的替身。
“林总都交代过了,纪念展的方案和预算都在会议室,请您过目。”李曼引着我往二楼走。
画廊的墙壁上,挂着的多是些抽象或现代风格的作品,色彩大胆,构图奇崛。但我知道,这些不过是点缀。整个画廊真正的心脏,是三楼那个从不对外开放的私人展厅——那里陈列着韩栋遗留的寥寥几幅真迹,以及大量关于他的照片、手稿复制品,是林薇薇独自凭吊的圣地。
经过一楼展厅时,我的脚步顿了一下。一面墙上正在布置新的展品,几个工人小心翼翼地挂上一幅摄影作品。照片是黑白的,拍的是一只被凝固在琥珀里的蚊子,纤毫毕现,带着一种诡异的永恒感。
“这是新签的艺术家王锐的作品,《囚》。”李曼见我留意,便解释道,“林总说,这种对永恒和禁锢的探讨,和韩栋先生艺术精神的内核有某种共鸣,所以特意安排在纪念展的预热区。”
我盯着那只在透明树脂中挣扎了千万年的蚊子,没说话。
共鸣?禁锢?
林薇薇的确擅长给自己打造牢笼,然后把自己关进去,还觉得无比凄美。就是不知道,当她发现自己才是那只被钉在琥珀里、供人观赏的虫子时,会是什么表情。
会议室里,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阳光,只有投影仪的光束在空气中舞动。李曼和她的团队详细讲解着纪念展的每一个环节:主题定位、媒体宣传、嘉宾名单、展陈设计、画册印制……事无巨细,极尽奢华。
“……开幕当晚的**,是林总亲自揭幕韩栋先生从未面世的最后一幅作品,《永恒之光》。”李曼切换PPT,屏幕上出现一幅画的数字效果图。画面朦胧,色调温暖,中心是一团柔和的光晕。“根据林总的描述,这幅画代表了韩栋先生对艺术和爱情的终极理想,充满了希望……”
我听着,目光落在效果图右下角那个熟悉的签名缩写“H.D”上,手指无意识地在会议桌下轻轻敲击。
从未面世?终极理想?
恐怕又是林薇薇找**模仿韩栋风格炮制出来的“遗作”吧。这十年来,她乐此不疲地“发现”韩栋的“新作”,每一次都能掀起一小波话题,巩固她“未亡人”的形象。艺术圈里明眼人不少,但没人会戳穿。大家心照不宣地配合演出,毕竟,林薇薇的“痴情”是很好的炒作素材,能带来流量和关注度。
而我,通常在这种场合,只需要保持沉默,最后点头说“好”就行了。
今天也不例外。
听完冗长的汇报,我抬了抬手,制止了李曼继续往下说的意图。“方案很详细,就按林总的意思办。预算方面,”我顿了顿,看到李曼和几个负责人明显紧张了一下,“该花的钱不要省,纪念展一定要体现出应有的分量。”
几人明显松了口气,连声应和。
“还有,”我补充道,语气平淡,“媒体宣传方面,可以再大胆一些。不仅仅是艺术媒体,主流社交平台、时尚杂志,都可以覆盖。韩栋先生的艺术价值和林总的这份心意,值得让更多人知道。”
李曼有些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好的,沈先生,我们立刻调整方案,扩大宣传口径!”
我点点头,起身离开会议室。身后传来压抑着的兴奋议论,大概是在惊讶我这个一向不管事的“替身丈夫”,今天居然会主动提出建议。
他们不会懂。
我要的,就是这场纪念展越盛大越好,越轰动越好。
因为站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才会越疼。
离开画廊前,我借口去洗手间,绕到了一楼的后勤通道。这里堆放着杂物,平时少有人来。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放着一个蒙尘的画架,上面有一幅被布盖着的画。
我停下脚步,四周无人。轻轻掀开画布的一角。
下面不是画,而是另一幅画粗糙的背面。但我看的不是画。我伸手,在画架背后一个极其隐蔽的缝隙里,摸索了一下。
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微型监听器,稳稳地吸附在那里。
这是几个月前,我趁画廊监控检修时,偷偷安装的。李曼是林薇薇的心腹,很多林薇薇不方便亲自出面处理的“私事”,都会经由李曼去办。这里,或许能听到一些有趣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我若无其事地离开画廊,开车驶向城东。
城东的老城区,与艺术区的光鲜亮丽截然不同。这里街道狭窄,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我的目的地,是一家藏在巷子深处的**事务所。
事务所的主人老陈,是我大学同学,曾经是警队的精英,因性格耿直得罪了人,早早离职开了这家事务所。他是我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
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老陈正坐在电脑后吞云吐雾,房间里烟雾缭绕。他看到我,掐灭了烟,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来了。”老陈是个话不多的人,直接递给我一个文件袋,“你要的东西,有点眉目了。”
我接过文件袋,没有立刻打开。“怎么说?”
“你给的线索太模糊,‘强哥’,几十年前混东街那一带的混混头子,不好查。”老陈搓了把脸,“不过,还真让我找到一个老家伙,当年跟过那个‘强哥’一段时间。据他说,那个‘强哥’真名叫赵强,八十年代末就因为故意伤人进去了,出来后就销声匿迹了。但他说了一件事,”老陈压低声音,“他说,赵强进去前,泡上了一个美术学院的女学生,那女的挺有手段,把赵强迷得晕头转向,好像还帮赵强处理过一些‘脏事’。”
美术学院的女学生。时间点吻合。
“那个女学生,有什么特征?”
“老家伙记不清了,只说长得挺漂亮,很有野心,好像……姓林。”
我的心沉了一下。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确切的指向,还是有一种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椎爬上来。
林薇薇。那个在他口中单纯、痴情、为爱坚守的“悲情女主角”,在年轻时,竟然和一个混混头子纠缠不清,甚至可能参与过违法的事情。
“还有吗?”我问,声音保持平稳。
“暂时就这些。年代太久远了,知情人死的死,散的散。不过,”老陈看着我,“你让我查韩栋出国前的资金流向,有发现了。他在出国前大概半年,他的银行账户有一笔五万块的进账,汇款人署名是‘林薇’。”
“林薇?”我重复着这个名字,指尖在文件袋上无意识地收紧。这是林薇薇婚前的本名,她后来觉得“薇”字太小家子气,执意改成了“薇薇”。
五万块。在当年,这绝对是一笔巨款。韩栋出身普通,哪来的这么多钱?而林薇薇,那个时候的她,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
“汇款日期是什么时候?”我问,感觉喉咙有些发干。
老陈报出一个具体的日期,然后补充道:“就在这笔钱到账后不到一个月,韩栋就办理了出国手续。而且,我查了当时的记录,他那段时间并没有任何作品售出或获奖的消息。”
巧合?我从不相信巧合。
这笔钱,像是一把钥匙,突然**了锈蚀十年的锁孔里。韩栋的“为艺术理想远走他乡”,瞬间蒙上了一层交易的味道。是林薇薇用这笔钱,“送”走了他?为什么?因为那个混混赵强?还是因为她那时已经有了更“好”的目标,比如……后来她短暂交往过的某个富商?
而韩栋的“客死异国”,更是疑点重重。林薇薇给出的说法是他在北欧写生时遭遇雪崩,尸骨无存。可所有的证据,都来自林薇薇的一面之词,连一张死亡证明的复印件我都没见过。
十年了,我活在一个由她单方面叙述的悲剧里,扮演着悲伤未亡人的丈夫。现在回想,每一个细节都透着精心编排的虚假。
“能查到收款后韩栋的动向吗?比如他购买机票、办理签证的具体情况?”我追问。
老陈摇摇头:“太难了,跨国记录,年代又久,官方渠道基本没戏。除非能找到当年经手的人,或者韩栋本人还留下什么私密记录……”他顿了顿,看着我的脸色,“不过,有个方向或许可以试试。韩栋当年在国内最好的朋友,叫周明,也是个画家,据说两人无话不谈。韩栋出国后,周明似乎受到了很大打击,从此消沉,搬回了老家小县城,几乎与外界断绝了联系。他或许知道些什么。”
周明。这个名字我有点印象,林薇薇偶尔提及韩栋的过去时,会轻描淡写地提到这个“不成器”的朋友,语气带着不屑。
“把他老家的具体地址给我。”我立刻说。
拿到地址,我收起文件袋,站起身:“谢了,老陈。费用我照旧打到你卡上。”
老陈摆摆手:“钱的事好说。倒是你,”他难得地多说了几句,“沈默,我知道你这十年不容易。但林薇薇不是简单角色,她那个圈子水很深,你查这些,等于是在揭她的底。万一……”
“没有万一。”我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十年,够了。”
离开侦探事务所,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坐进车里,却没有立刻发动。文件袋就放在副驾驶座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十年隐忍,我几乎真的快要变成林薇薇希望的那个沉默、温顺、没有自我的影子了。我配合她的演出,打理她不屑于亲自处理的生意琐事,在她对画倾诉时自动隐身。我甚至一度以为,这种麻木的、物质富足的生活,或许就是我的归宿。
直到那个下午。
那天,我去城西的别墅区见一个客户,回来时抄了近路,经过一片即将拆迁的老城区。鬼使神差地,我停下车,在那些布满“拆”字的残垣断壁间散步。然后,在一个被遗弃的院墙角落,我看到了一只破旧的木箱,半埋在碎砖烂瓦里。
箱子里大多是些没用的废品,却有一本用油布包着的、保存相对完好的旧相册。我翻开,里面是几十年前的老照片。然后,我看到了她。
年轻的,眉眼间还带着青涩和一丝未被完全磨平的桀骜的林薇薇。她穿着那个年代时髦的连衣裙,烫着卷发,在一个看起来像是歌舞厅的背景里,依偎在一个穿着花衬衫、眼神凶狠的男人身边。那个男人,手臂上有着狰狞的刺青,应该就是赵强。
相册里还有几张照片,是她和不同男人的合影,背景各异,但她的笑容,都带着一种刻意迎合的、不属于她那个年纪的妩媚。
相册最后一页,夹着一封信。信纸已经泛黄,字迹潦草而激动:
“强哥,你再给我点时间……韩栋那边我会处理干净,他不会碍我们的事……等拿到那笔钱,我们就远走高飞……”
落款,只有一个“薇”字。
那一刻,站在废墟和夕阳里,我捏着那封信,感觉自己像被一道闪电劈中。十年婚姻,十年替身,我所以为的“悲剧爱情”,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骗局!
韩栋,那个高高在上的白月光,很可能不是为艺术献身,而是被自己心爱的女人,为了另一个男人,为了钱,亲手策划了一场“被死亡”!
荒谬。恶心。还有一种被彻底愚弄的狂怒,瞬间席卷了我。
从那天起,那个温顺的、麻木的“沈默”就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带着冰冷恨意,准备复仇的幽灵。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薇薇”。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接起电话,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薇薇。”
“你在哪儿?”林薇薇的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晚上和张总他们吃饭,谈纪念展赞助的事,你别迟到。”
“在路上了,马上到。”我答道。
“嗯,记得穿我上次给你买的那套西装,韩栋以前也很喜欢那个款式。”她习惯性地补充道,然后不等我回应,就挂了电话。
韩栋喜欢的款式。
我看着后视镜里自己的脸。这张脸,因为那几分相似的轮廓,被林薇薇选中,做了十年的傀儡。现在,该轮到傀儡,来扯动牵线人的手脚了。
我发动车子,驶向那个觥筹交错的晚宴。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冰冷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好戏,才刚刚开始。而第一幕,就从找到那个关键的证人——周明开始。
晚宴设在本市最顶级的私人会所“云顶”。水晶灯流光溢彩,衣香鬓影,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水、雪茄和食物混合的奢靡气息。林薇薇无疑是全场的焦点。她穿着一身宝蓝色曳地长裙,颈项间的钻石项链熠熠生辉,正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几位商界大佬和艺术名流之间,言笑晏晏,姿态优雅。
她谈论着韩栋的艺术成就,谈论着即将到来的十周年纪念展,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哀伤与自豪。时不时,她会朝我这边瞥来一眼,目光中带着一种示众般的“怜爱”,仿佛在向众人展示:看,这就是我深情的证明,我甚至找了一个如此像他的丈夫。
我穿着那套据说是“韩栋也很喜欢”的深灰色西装,像一尊精心打扮的人形立牌,站在她视线可及的范围内,扮演着沉默而深情的角色。有人来敬酒,我便举杯,浅尝辄止,露出温和而略带感伤的笑容——这是十年里我练就的标配表情。
“沈先生对林总真是没话说,十年如一日。”一个胖胖的建材商张总拍着我的肩膀,声音洪亮,“韩画家在天有灵,也该欣慰了。”
“薇薇值得。”我简短地回答,语气诚恳。
林薇薇听到,递过来一个满意的眼神。
值得?我心底冷笑。她值得一场盛大的……谢幕演出。
晚宴进行到一半,林薇薇被几位夫人围住,讨论着最新款的珠宝。我借故走到露台透气。夜风微凉,吹散了宴会厅里的浊气。城市夜景在脚下铺陈开来,灯火璀璨,却照不进我心底的冰冷。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加密信息。只有简短的几个字:“目标已确认,在清源镇,情况……不太好。”
是老陈的人。效率很高。
清源镇,一个距离市区两百多公里的偏远小镇。周明就在那里。
我删掉信息,回到宴会厅。林薇薇正挽着张总的手臂,巧笑倩兮地说着什么,张总满脸红光,显然对纪念展的赞助很有兴趣。看到我回来,林薇薇微微蹙眉,用眼神示意我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