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许青禾,我爹是永安县的老仵作。我的人生理想很简单,攒够钱,开个茶馆,
晒着太阳喝茶听曲儿。所以,对于跟着我爹去验尸这件事,我一直当成是赚外快的副业。
直到那个新来的县丞,长得人模狗样,顶着个状元郎的名头,
一来就指着我的鼻子说:“女子秽气,不得入公堂,更不得干预公务!
”当时我手里还拿着一把刚从死人骨头上刮下肉屑的柳叶刀。我爹吓得脸都白了,
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我能怎么办?我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女子,当然得听官老爷的话。
我只是退到一边,在我爹累得满头大汗时,非常孝顺地递上了一碗水。然后,一不小心,
“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话。就一句话,让这位状元郎的脸,比我刚验的那个死人还难看。
他以为这就完了?不,这只是个开始。他会慢慢明白,在这永安县,死人只听我的。
1.我爹说,死人比活人好伺候我叫许青禾,我爹是仵作。永安县的仵作,许沧。
别人家女儿的及笄礼,是珠钗罗裙,是情郎的诗。我的及笄礼,
是我爹送我的一套小号的验尸工具。银的,他说辟邪。我爹总说,这世上,
死人比活人好伺候。活人嘴里十句话,九句是假的,还有一句是半真半假。死人不会说话,
但它身上的每一道伤口,指甲缝里的每一粒泥,都在说真话。所以,我喜欢跟死人打交道。
简单,直接。今天这具尸体,是个老熟人。城东的泼皮,叫刘三,出了名的好色懒做,
靠着一张还算能看的脸,专骗那些深闺怨妇的钱。现在,他脸朝下趴在护城河的烂泥里,
后脑勺开了一个大洞,血混着泥,糊得他妈都认不出来。衙门的捕快把他捞上来,
停在义庄的验尸床上。一股子河水的腥气,混着血的铁锈味,还有他身上劣质的脂粉香,
冲得人脑门子疼。我爹年纪大了,腰不好,闻久了这味儿,就犯恶心。所以我一般都跟着,
帮他打打下手,递个工具,记个要点。“爹,喝口水。”我把水囊递过去。他摆摆手,
眼睛还黏在刘三的后脑勺上。“创口边缘整齐,一击致命,凶器应该是锤类的重物。
”他用探针拨开糊住的头发,露出下面青白色的头皮。我凑过去看。“爹,你看他指甲。
”刘三的十个指甲又长又脏,里面塞满了黑乎乎的泥。但在左手食指的指甲缝里,除了泥,
还有一点点绿色的东西。很小,像一根断了的头发丝。我爹“嗯?”了一声,也低头去看。
他刚要拿镊子,门口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带着一种特有的节奏感。
像是算好了一样,每一步的距离和力道都一模一样。我和我爹同时抬头。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穿着一身崭新的青色官服,料子是顶好的杭绸,在义庄昏暗的光线下,
都泛着一层柔和的光。他很年轻,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眉清目秀,鼻梁高挺,嘴唇很薄。
看人的时候,眼皮微微垂着,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疏离和傲慢。这是新来的县丞,裴钰。
京城来的,听说还是今科的状元郎。本来是能留在翰林院的,不知怎么,
被下放到了我们这个鸟不拉屎的永安县。他身后跟着两个衙役,看他的眼神,又是敬畏,
又是……同情。一个状元郎,跑到义庄来,也真是难为他了。裴钰的目光在义庄里扫了一圈,
眉头就没松开过。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没说话,
只是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什么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我爹赶紧放下探针,躬身行礼。
“许沧参见县丞大人。”裴钰没理我爹,还是看着我,薄唇轻启。“你是何人?”声音清冷,
像玉石敲在冰上。“民女许青禾,是……是许沧之女。”我福了福身子。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女儿家,来这种污秽之地作甚?”“回大人,民女自幼跟随家父,
帮着打打下手……”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挥手打断了。那只手也很好看,手指修长,
骨节分明。但挥出来的动作,却充满了不耐烦。“胡闹!”他声音不大,
但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停尸房乃公门重地,岂是女子可以随意出入的?
更何况验尸乃国之法度,关乎人命,岂容你一个黄毛丫头在此儿戏!”他说完,顿了顿,
目光扫过我手里的镊子和记录用的炭笔。眼神里的轻蔑和厌恶,不加掩饰。“许沧,
你也是个老仵作了,怎么如此没有规矩?让女儿干预公务,你可知罪?
”我爹的腰弯得更低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大人息怒,是小老儿的错,
小女她只是……”“够了。”裴钰再次打断他。“让她出去。即刻,马上。”“女子秽气,
留在这里,只会扰乱法纪,混淆视听。”这话说的。我捏着镊子的手紧了紧。
我爹赶紧给我使眼色,让我快走。我懂。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人家是状元郎,是县丞。
我一个仵作的女儿,算个屁。我默默地把工具放回工具箱,转身准备走。身后,
传来裴钰清冷的,带着教训意味的声音。“此案,本官亲自督办。死者刘三,
后脑遭重击毙命,伤口符合锤类凶器所致。刘三平日与城东布庄的王寡妇过从甚密,
两人常因钱财争吵。来人,去传王寡妇到案。”他三言两语,就把案子定了性。逻辑清晰,
条理分明,不愧是状元郎。只是……我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我爹还在那弯着腰,
大气不敢喘。他今天验了一上午的尸,水都没顾上喝一口。我叹了口气,转身又走了回去。
裴钰的眉头立刻竖了起来,眼神像刀子一样。“放肆!本官的话你没听见?”我没看他。
我只是走到我爹身边,把水囊重新递给他。“爹,你先喝口水润润嗓子,看你累的。
”我爹接水囊的时候,手都在抖。我扶着他的胳膊,让他站直了些,
然后像是完全没看到裴钰那张黑如锅底的脸一样,低着头,一边给我爹拍背顺气,
一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自言自语”。“哎,真是奇怪了。”“我刚刚好像看见,
刘三那指甲缝里,除了泥,还有一点点绿色的东西。”“那颜色,青翠欲滴的,
看着特别新鲜,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咱们永安县的水井啊,河沟啊,
水里的青苔都是那种墨绿墨绿的,死气沉沉的。”“要说这么鲜亮的青苔,
我好像……就只在城南那口废井旁边见过。”“那井水甜,长出来的青苔,也格外的水灵。
”我说完了。义庄里,一片死寂。针落可闻。我爹端着水囊,忘了喝,张着嘴看着我。
旁边的两个衙役,也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裴钰站在那,一动不动。我没抬头,
但我能感觉到,他那两道能杀人的目光,正死死地钉在我的头顶上。我扶着我爹,
柔声说:“爹,喝水呀。”2.状元郎的脸,比死人还难看空气像是凝固了。
我爹手里的水囊“咕咚”一声,掉在了地上。水洒了一地,溅湿了他的布鞋。他却毫无察觉,
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嘴巴半张着,像是想说什么,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两个衙役,
眼神在我、我爹,还有裴钰之间来回打转。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有震惊,有恍然大悟,
还有一丝……看好戏的兴奋。我还是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给我爹拍着背。仿佛刚刚那番话,
真的只是一个女儿家不经意的牢骚。“你……”裴钰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干,很涩,
像被砂纸磨过一样。只有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我能想象他现在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一个刚刚还在大谈“法纪规矩”,把“女子秽气”挂在嘴边的状元郎,
被一个他口中的“黄毛丫头”,用一句轻飘飘的“自言自语”,当着所有下属的面,
指出了断案的方向。这脸打的,噼里啪啦,响彻整个义庄。我心里其实挺平静的。谈不上爽,
也谈不上得意。我只是觉得,他有点可怜。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考了状元,
却连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真相,不会因为说出它的人是男是女,是官是民,就有所改变。
它就在那里。你睁开眼,就能看见。你不睁眼,它还在那里。“咳。”我爹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猛地咳嗽了一声,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然后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用力捏了捏,
对着裴钰躬身道:“大人,小女无状,胡言乱语,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她一个姑娘家,
懂什么案子……”“她说的,可是真的?”裴钰的声音,冷得像冰。他打断了我爹,
目光越过我爹的肩膀,直射向我。我爹的身子僵住了。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说是,
等于承认自己女儿比新上司厉害。说不是,那是欺君。我只好抬起头,迎上裴钰的目光。
他的眼睛很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愤怒,羞耻,
还有一丝被我捕捉到的……难以置信。我平静地开口:“民女只是胡乱猜测。
大人是状元之才,明察秋毫,案子该怎么查,自然是大人说了算。”我把皮球踢了回去。
姿态放得要多低有多低。我只是个提供线索的,采纳不采纳,是您的事。您是官,您最大。
这话,既是台阶,也是将军。如果他坚持己见,去查王寡妇,那万一真凶另有其人,
这个“刚愎自用,不听下言”的帽子,他就戴定了。如果他听了我的,去查城南废井,
那就等于当众承认,他一个状元郎,需要一个“黄毛丫头”来教他怎么办案。
裴钰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他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十息。那眼神,
像是要在我脸上盯出两个洞来。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张龙,赵虎。”“在!
”两个衙役赶紧挺直了腰杆。“去死者指甲里,取证物。”“是!”一个叫张龙的衙役,
赶紧跑到验尸台边,拿起我爹的工具箱,翻找出最细的一把银镊子。他学着我爹的样子,
小心翼翼地,从刘三左手食指的指甲缝里,夹出了那点绿色的东西。
他把那东西放在一块干净的白布上,捧到裴钰面前。裴钰低头看了一眼。就一眼。他的脸色,
“唰”的一下,又白了几分。那点绿色,在白布的映衬下,格外的鲜亮,青翠欲滴。
和他官袍的颜色,倒是很配。“去。”裴钰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
“去城南废井,查。”“是,大人!”张龙和赵虎领命,转身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生怕跑慢了,会被这屋里压抑的气氛给活活憋死。义庄里,又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还有一个躺着的。裴钰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没有再看我,也没有看我爹。他的目光,
落在那具冰冷的尸体上,眼神复杂。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和那具尸体,
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都是被人当众揭开了最不想让人看的地方,一个在身上,一个在脸上。
“爹,我们回家吧。”我扶起我爹,轻声说。该说的说了,该做的也做了。剩下的,
是官老爷的事,和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无关。我爹点点头,默默地收拾工具箱。从头到尾,
他没敢再看裴钰一眼。我知道,他怕。怕这位新来的县丞,给我们父女俩穿小鞋。
我们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裴钰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站住。
”我爹的身子一抖。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大人还有何吩咐?”裴钰也转过身来,看着我。
他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你叫……许青禾?”“是。
”“你验过多少具尸体?”我想了想。“不记得了。从我能拿起刀开始,就跟着我爹了。
”他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这个案子,在结案之前,
你不准离开永安县。随时听候传唤。”他的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但不知道为什么,
我听着,却觉得少了几分之前的盛气凌人,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民女遵命。
”我福了福身子,扶着我爹,走出了义庄。外面的阳光有点刺眼。我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义庄大门,压低声音对我说。“青禾,
你今天……太冲动了。”我笑了笑。“爹,放心吧。”“他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因为,
他现在需要我。至少,在刘三这个案子了结之前,他需要我。一个状元郎,或许会因为面子,
而迁怒一个指出他错误的人。但他更怕的,是自己刚刚走马上任,第一桩案子就办成冤案。
面子和乌纱帽,哪个更重要,他分得清。我爹还是愁眉苦脸。“可他毕竟是县丞,
我们得罪不起啊。”“我们没得罪他。”我说。“我们只是,给他上了一课。”“告诉他,
书本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比如,死人身上的真话。和活人脸上的巴掌。3.捕头说,
这案子邪门了张龙和赵虎的脚程很快。不到一个时辰,消息就传回来了。城南那口废井,
找到了。井边的青苔,跟刘三指甲缝里的一模一样。最关键的是,在井边的草丛里,
他们找到了一把带血的铁锤。锤头上沾着的血,经过我爹的初步比对,和刘三身上的血,
是同一种。而且,草丛里还有明显的拖拽痕迹,一直延伸到不远处的河边。第一案发现场,
找到了。凶器,也找到了。消息传到县衙的时候,我正在家里给我爹捶背。
他老人家今天受了惊吓,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来传话的是县衙的捕头,姓王,
我们都叫他王捕头。王捕头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一脸络腮胡,看着凶,其实人挺好。
跟我爹是老交情了。他一进门,就冲我竖了个大拇指。“青禾丫头,行啊你!”他嗓门大,
震得屋顶的灰都往下掉。“一句话,就把咱们那位眼高于顶的裴大人给指使得团团转,
整个衙门都传遍了!”我爹一听,脸都绿了。“老王,你小点声!想害死我们爷俩啊!
”“怕什么!”王捕头一**坐在长凳上,自己倒了碗水道,“那裴大人今天在义庄吃的瘪,
大家伙儿可都听说了。说真的,痛快!”他一口喝干了碗里的水,咂咂嘴。“那小子,
一来就给我们立规矩,这个不行,那个不准,说话跟审犯人似的。我们这帮粗人,
早看他不顺眼了!”我笑了笑,没接话。我爹愁容满面,“话是这么说,可官就是官,
他要真记恨上,我们哪有好果子吃。”“放心吧老许。”王捕头拍了拍胸脯,“他现在啊,
顾不上记恨你们。”“为啥?”“因为这案子,邪门了。”王捕头压低了声音。
“我们在废井那边,还发现了点别的东西。”“什么?”我来了兴趣。“脚印。”王捕头说,
“除了拖拽尸体的痕迹,我们在井边的泥地上,发现了两组不同的脚印。一组,
是死者刘三的,另一组,又小又浅,从脚印的步距和深浅来看,应该是个女人留下的。而且,
是个体重很轻的女人。”“王寡妇?”我爹问。王捕头摇了摇头。“不像。王寡妇那体格,
你们是知道的,一脚下去,泥都得陷三寸。这脚印,太轻了。”“而且,”他顿了顿,
“我们把那柄铁锤带回来,给衙门里的人都试了试。那锤子,分量不轻。别说一个弱女子,
就算是我手下那帮小子,单手抡起来都费劲。要用它一击砸碎刘三的后脑勺,
那得是多大的力气?”这就奇怪了。一个体重很轻的女人,却能用一把沉重的铁锤,
精准地一击毙命。这不合常理。“裴大人怎么说?”我问。“他?
”王捕t'pi'撇了撇嘴,“他把那锤子拿在手里,脸拉得比驴还长。在书房里关了半天,
谁也不见。刚才才下令,让把刘三的尸体,重新……仔细……再验一遍。
”他说“仔细”和“再验”这两个词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还冲我挤了挤眼睛。
我爹听了,长叹一口气,认命似的站了起来。“走吧,青禾。官老爷有令,咱们当差的,
总不能不去。”我和我爹,还有王捕头,一起回了县衙。义庄里,灯火通明。
裴钰还穿着那身青色的官服,站在验尸台边。他没看我们,只是盯着刘三的尸体,
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大人。”我爹上前行礼。裴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直接落在我身上。“你。”他指着我。“你来验。”我爹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王捕头也愣住了。“大人,这……这不合规矩啊!”我爹急了,
“青禾她是个姑娘家,怎么能主刀验尸呢?”在咱们大周朝,仵作这行,传男不传女。
女人沾了尸体,被认为是不祥。裴钰的嘴角,勾起一抹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自嘲的弧度。
“规矩?”他淡淡地说。“在本官这里,能找出真相的,就是规矩。”他看着我,
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轻蔑,但也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看一件……工具。
一件或许能帮他解决麻烦的,趁手的工具。“许青禾,本官问你,你敢不敢?”这算什么?
激将法?还是破罐子破摔?我爹紧张地看着我,一个劲儿地摇头。我知道他的意思,
这是个烫手的山芋。验好了,功劳是裴钰的。验不好,或者验不出什么,
那“女子干政”的罪名,就坐实了。我看着裴钰。他也看着我。四目相对,
空气里仿佛有无形的火花在噼啪作响。我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一个时辰前,
他还指着我的鼻子,让我滚出去。一个时辰后,他却站在这里,问我敢不敢。这世界,
有时候就是这么有趣。我走到验尸台边,从我爹手里接过工具箱。我打开箱子,
拿出那把小号的柳叶刀。刀身在烛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光。我没有回答他敢不敢。
我只是抬起头,平静地对他说:“大人,验尸的时候,民女有几个习惯。”“第一,
闲杂人等,全部退到三步之外,不得靠近。”“第二,我说话的时候,不许任何人打断。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顿了顿,用刀尖,轻轻敲了敲验尸床的边缘,
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请大人,把您那套‘女子如何如何’的陈词滥调,收起来。
”“因为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只代表死人。”4.我立的规矩,
状元郎也得听我说完那番话,整个义庄又一次陷入了死寂。我爹的脸已经不是白了,是灰。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估计是想扑上来捂我的嘴。王捕头站在门口,络腮胡子一抖一抖的,
眼睛瞪得像铜铃,那表情仿佛在说:“这丫头疯了!”而裴钰,他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
一动不动。烛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没有发怒,
也没有反驳。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幽深。我没再管他们。
我戴上我爹用羊皮做成的薄手套,拿起一把小剪刀,开始处理尸体。
刘三在水里泡了不短的时间,衣服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我得先把他的衣服全部剪开。
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在安静的义庄里,显得格外刺耳。我爹想上来帮忙,
我一个眼神制止了他。这是我的战场。从裴钰说出“你来验”那三个字开始,
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主刀。我剪得很仔细,避开了所有可能的伤口。很快,
刘三赤条条地躺在了验尸床上。他身上除了后脑的致命伤,还有一些旧伤。胳臂上的刀疤,
腿上的淤青,都是些陈年旧账,和本案无关。我从头部开始检查。后脑的伤口,
我爹判断得没错,是钝器重击所致,一击毙命。干净利落。凶手力气很大,而且下手极狠。
我掰开他的嘴。口腔里没有泥沙,说明他不是在河里淹死的,是死后抛尸。舌头下面,
也没有发现毒物的痕迹。我继续往下。脖子,胸口,腹部,四肢。没有任何新的伤口。
这说明,他死前没有和凶手发生过激烈的搏斗。很可能是被人从背后偷袭的。
一切的检查结果,都和之前的判断差不多。案子似乎陷入了僵局。一个体重很轻的女人,
用一把很重的锤子,从背后偷袭,一击致命。这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诡异。
我爹和王捕头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我。我能感觉到裴钰的目光,像针一样,
扎在我的背上。他也在等。等我给他一个答案。或者,等我出丑。我没有急。
我拿起一块干净的布,沾了些清水,开始擦拭刘三的身体。把他身上那些污泥,
一点一点地擦掉。这是我爹教我的。他说,要尊重每一个死者,哪怕他生前是个**。
你要把他弄干净了,他才愿意把秘密告诉你。我擦得很慢,很仔细。从脸,到脖子,到胸膛。
当我的布擦到他右手手腕的时候,我的手顿住了。在他的右手手腕内侧,皮肤的褶皱里,
我看到了一点淡淡的红痕。非常淡,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像是什么东西,勒出来的。
我放下布,拿起放大镜。凑过去,仔细地看。那是一圈非常细的勒痕。痕迹已经很模糊了,
说明勒住他手腕的东西,很快就取走了。而且,这勒痕,只在手腕内侧有,外侧没有。
这是什么?我直起腰,看着躺在床上的刘三,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背后偷袭,一击致命。
死前没有搏斗。手腕内侧有勒痕。一个体重很轻的女人。一把很重的铁锤。这些线索,
像一堆散乱的珠子,在我脑子里滚来滚去。差一根线。还差一根线,就能把它们全部串起来。
那根线是什么?我闭上眼睛,开始回想我验过的所有尸体。各种各样的死法,
各种各样的伤口。勒死,吊死,砍死,毒死……什么样的凶器,会造成这样的伤口?
一根绳子?不像。绳子的勒痕是连续的。一根铁丝?铁丝的勒痕会更深,更细。我的目光,
无意中扫过我爹的工具箱。箱子里,放着各种各样的工具。刀,剪,针,
镊……还有一排长短不一的……骨簪。那是用来固定剖开的皮肉的。
骨簪……簪子……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我猛地睁开眼,
快步走到刘三的头边。我让他爹和王捕头过来,帮我把他翻了个身,让他面朝上。然后,
我用探针,小心翼翼地拨开他额前的头发。那里,在他左边眉骨的上方,隐藏在头发的边缘,
有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针孔。非常非常小。如果不是刻意去找,绝对会忽略掉。
我爹和王捕头都凑过来看,一脸茫然。“这是……蚊子咬的?”王捕头问。“不是。
”我摇摇头,声音有点干。“这是针刺的。”“是被人用很细的针,刺入了这个穴位。
”我用手指了指那个针孔的位置。“这里,是昏睡穴。”“一针下去,人会立刻陷入昏迷,
人事不省。”我站直了身体,转身,看着裴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我身后。
离我,不到三步。他显然也看到了那个针孔,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我一字一句地,说出了我的推论。“凶手,不是一个女人。”“或者说,不只是一个女人。
”“这是一个局。”“凶手先是用某种方法,比如迷香,或者是在刘三不备的时候,
用针刺入他的昏睡穴,让他失去反抗能力。”“然后,她用一根很细,但很坚韧的东西,
比如琴弦,或者丝线,缠住刘三的右手手腕,将他的手反剪到背后,固定住。
”“这就是为什么,勒痕只在手腕内侧。因为这只是一个临时的固定,
为了防止他中途醒来挣扎。”“做完这一切,她才拿起那把重锤。”“刘三当时已经昏迷,
毫无防备地趴在地上。”“她不需要多大的力气,只需要双手举起锤子,
利用锤子自身的重量,对准他的后脑,砸下去。”“这就解释了,
为什么一个‘体重很轻的女人’,能造成那么大的杀伤力。”“因为,她根本没用多少力气。
她用的,是巧劲,是杠杆,是重力。”我说完了。义庄里,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我爹和王捕头,已经完全听傻了。他们张着嘴,看着我,像在看一个怪物。而裴钰,
他的脸色,在烛光下变幻不定。震惊,思索,恍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你说的,有何证据?”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证据,就在那把锤子上。
”我走到那把放在桌上的铁锤边。“大人请看。”我指着锤柄的末端。“这里,
有几个非常浅的刻痕。像是一个‘兰’字,但被人为地磨掉了大部分。”“还有,锤柄上,
缠着一些几乎看不见的丝线。”“如果我没猜错,这是为了防滑,增加摩擦力。
”“一个男人用锤子,不需要这么做。只有手小力弱的女人,才需要。
”“至于这个‘兰’字……”我抬起头,看着王捕头。“王捕头,你现在派人去查查,
城里有哪家的**或者夫人,名字里带‘兰’,又恰好会弹琴的。”“我想,
很快就会有答案了。”5.状元郎的道歉,我没兴趣听王捕头带着人,
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我知道,他不是去查什么名字里带“兰”的女人。他是去查,
城里哪家的“兰”姑娘,最近和刘三有过节。目标其实很明确。刘三这种人,
交往的圈子就那么大。不是勾搭有钱的寡妇,就是纠缠不清的旧情人。顺着这条线摸下去,
很容易就能找到。义庄里,又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气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诡异。
我爹已经从震惊中缓过来了。他走到我身边,想说什么,张了张嘴,
最后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那眼神里,有欣慰,有骄傲,但更多的是担忧。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我今天,锋芒太露了。尤其是在裴钰面前。我把他这个状元郎,
衬托得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男人,尤其是裴钰这种天之骄子,最忌讳的,就是这个。
我脱下手套,开始收拾工具。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案子查到这一步,
剩下的就是抓人的事了。那是衙门的事,跟我一个仵作的女儿,没关系了。“许青禾。
”裴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收拾工具的手,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大人还有何吩咐?
”我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有点冷淡。他沉默了。我能感觉到,
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我的背上。过了好一会儿,我几乎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他才缓缓地,
一字一句地开口。“今天,是我……鲁莽了。”我把最后一根探针放进工具箱,合上盖子。
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鲁莽?这个词用得,真是……状元郎的水准。轻描淡写,避重就轻。
他不是鲁莽,他是傲慢,是偏见。但我没兴趣跟他争辩这些。没意义。“大人言重了。
”我转过身,对着他福了福身子。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疏离的微笑。“大人秉公执法,
是民女不懂规矩,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恕罪。”我把姿态放得很低。他不是给我台阶下吗?
好,我下了。我不仅下了,我还趴下了。这样,总行了吧?裴钰看着我。他的眉头,
又一次皱了起来。他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他可能以为,我会顺着他的话,
说一句“大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之类的话,然后这件事就皆大欢喜地过去了。但他错了。
我没兴趣跟他演什么君臣和睦的戏码。我只想早点下班,回家。我的顺从,似乎比我的顶撞,
更让他难受。他薄薄的嘴唇抿着,脸色又变得有些难看。“我不是在说场面话。”他的声音,
沉了下去。“我为我之前在义庄对你的无礼之言,道歉。”他说得很认真。甚至,还对着我,
微微地……欠了欠身。一个县丞,一个状元郎,对我一个仵作的女儿,欠身道歉。
我爹在旁边,已经吓得快站不住了。他想上来打圆场,被我用眼神制止了。我看着裴钰。
看着他那张写满了“我已经在屈尊降贵了你该感到荣幸”的俊脸。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大人的道歉,民女收到了。”我平静地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民女和我爹,就先告退了。
我爹他……腰不好。”裴钰的身体,僵住了。他大概这辈子,都没见过我这么不识抬举的人。
他的道歉,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是打在了空气里。我收到了,然后呢?没有然后了。
我不感激,也不惶恐,更不会因此就对他另眼相看。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裂痕。
那是一种混杂着错愕,恼怒,和一丝……挫败的表情。他可能习惯了所有人都围着他转,
习惯了用他的身份和才学去碾压别人。但他没想到,在我这里,这些东西,全都没用。
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你……”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就在这时,
王捕头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他满头大汗,一脸兴奋。“大人!大人!查到了!
”他喘着粗气,声音洪亮。“城西‘闻香阁’的头牌,苏玉兰!她和刘三之前好过一阵子,
后来刘三搭上了王寡妇,就把她给甩了。前几天,还有人看见刘三去找苏玉兰要钱,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闻香阁?”裴钰皱眉。那是城里最有名的青楼。“对!
”王捕头一拍大腿,“那苏玉兰,就是个弹琴的!而且,我们问了闻香阁的老鸨,说前几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