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初秋,南城一中的梧桐叶刚刚染上一点浅黄。高二(3)班迎来了一位沉默的转学生。
班主任老张的介绍言简意赅:“顾衍,新同学,大家欢迎。”掌声稀稀拉拉,好奇的目光聚焦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空位旁。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身形瘦高,背着一个半旧的黑色双肩包。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略长的碎发遮住了部分眉眼,只露出线条清晰却略显冷硬的下颌。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座位坐下,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安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林晚坐在第三排中间,咬着笔杆,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新同学正低头从书包里拿书,侧脸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过分苍白和疏离。她撇撇嘴,心想:真是个怪人。
顾衍的“怪”,很快在班级里出了名。他几乎不主动说话,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声音也低沉简短,惜字如金。课间,他要么趴在桌上补觉,要么就看着窗外发呆,眼神空茫,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男生们打球、打闹的喧嚣似乎与他无关,女生们偷偷议论的明星八卦也引不起他丝毫兴趣。他像一座孤岛,沉默地矗立在热闹的青春海洋里。
林晚起初也没太在意这个怪人。她忙着画画,忙着和闺蜜苏晓分享新买的漫画,忙着在数学课上偷偷打瞌睡。直到那个阳光刺眼的下午。
体育课自由活动,林晚抱着一摞刚从图书馆借来的美术画册,准备找个阴凉地方翻看。刚走到篮球场边,就听见一声惊呼和篮球砸地的闷响。一个失控的篮球,像炮弹一样,直直地朝着她飞了过来!
林晚吓得呆住了,怀里沉重的画册让她根本来不及躲闪。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待着被砸中的疼痛。
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到来。
耳边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紧接着是篮球再次落地的“砰砰”声。
林晚猛地睁开眼。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她面前,背对着她。是顾衍!他不知何时出现的,用后背硬生生挡下了那颗力道十足的篮球。篮球砸在他肩胛骨上,又弹开滚远了。
他微微晃了一下,随即站稳,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只是抬手,有些僵硬地揉了揉被砸中的地方。
“喂!顾衍!没事吧?”几个打球的男生跑过来,有些讪讪地问。他们也没想到球会飞那么远。
顾衍摇摇头,依旧没说话,只是弯腰,沉默地帮林晚捡起几本散落在地上的画册,叠好,递还给她。他的动作有些笨拙,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林晚抱着失而复得的画册,心脏还在怦怦直跳,脸颊因为惊吓和后怕微微发烫。她看着眼前这个沉默的男生,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他额角似乎有细密的汗珠,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刚才被砸疼了。
“谢…谢谢你啊。”林晚的声音带着点惊魂未定的颤抖。
顾衍这才抬眼看她。他的眼睛很黑,像深秋的夜空,沉静没有一丝波澜。他看了她一眼,很短促,然后飞快地移开视线,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算是回应。接着,他转身,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沉默地走开了,重新融入了操场边缘的树荫里。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他清瘦挺拔却透着孤寂的背影,心里第一次对这个怪人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感觉。不是感激,也不是好奇,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替她挡下了风浪,却连一个眼神的回应都吝于给予。
那次“篮球事件”后,林晚开始不自觉地留意顾衍。她发现他总是一个人,午餐时坐在食堂最角落的位置,安静地吃着简单的饭菜;放学后,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慢吞吞地收拾书包;他的成绩很好,尤其是数学和物理,几乎每次都是年级第一,但老师表扬他时,他也只是淡淡地点点头,脸上没有任何喜悦。
他像一颗独自运转的、沉默的行星。
高二上学期的慈善义卖会,是学校一年一度的大事。每个班都要准备义卖品,筹集善款。林晚所在的文艺部负责组织,她绞尽脑汁,最后决定发挥特长——做手工布偶。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林晚高估了自己的手工能力。熬了两个通宵,缝出来的兔子不是耳朵歪了,就是眼睛一大一小,针脚歪歪扭扭,丑得她自己都嫌弃。看着一堆“残次品”,林晚欲哭无泪。
义卖会当天,操场热闹非凡。林晚硬着头皮,把她那些“丑兔子”摆在了班级摊位最不起眼的角落,标了个最低价,祈祷着能有人发发善心买走一两只。
顾衍作为班里的“隐形人”,也被分配了任务——看守摊位。他抱着一本厚厚的《算法导论》,坐在摊位后的小马扎上,看得入神,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
林晚和苏晓在摊位前吆喝,卖力推销着其他同学做的精美书签、手链和烘焙点心。那些丑兔子被挤在角落,灰扑扑的,果然无人问津。林晚有些泄气,蹲在摊位后面整理杂物时,随手把那只耳朵耷拉得最厉害的灰兔子塞回纸箱深处,小声嘟囔:“小可怜,跟我一样没人要…”
她转身去帮苏晓招呼客人,没注意到摊位阴影里,一道清瘦的身影悄悄蹲了下来。
顾衍刚把《算法导论》放在小马扎上,目光就被纸箱缝隙里露出的灰色布料勾住了。他犹豫了几秒,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其他杂物,将那只丑兔子捏了出来。歪歪扭扭的针脚刺得人眼疼,一只耳朵软塌塌地垂着,却莫名让人想起刚才林晚蹲在这里时,微微撅起的嘴角。
他抬头看了眼不远处正忙着给客人打包书签的林晚,指尖在兔子粗糙的布料上摩挲了两下,像做什么隐秘的决定。
“这个多少钱?”他对着摊位后负责收钱的同学低声问,声音压得很低,目光还瞟着林晚的方向。
负责收钱的同学愣了下,显然没料到这个总抱着厚书的转学生会买东西,随口报了价:“五块。”
顾衍没说话,从洗得发白的校服口袋里掏出那个旧旧的黑色皮夹,仔细数出五块零钱递过去。他捏着兔子站起来时,林晚正好转身朝摊位这边看,他迅速将兔子塞进书包内侧,拉链拉到只留一道缝,动作快得像做贼。
林晚转身时正好撞见他,手里还捏着刚收进盒子的零钱,笑着扬了扬下巴:“顾衍,上次谢谢你帮我搬书。”
她从摊位角落的小盒子里翻出个东西,是枚和那些丑兔子同款布料的别针,针脚歪歪扭扭,同样耷拉着一只耳朵,只是比兔子小了一圈。“这个送你,算谢礼。”
顾衍的目光落在那枚别针上,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蜷。他接过时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像触电般缩回手,把别针飞快塞进校服口袋,又抓起小马扎上的书往角落退:“……不用谢。”
林晚没察觉他发红的耳根,只顾着回头招呼客人,丝毫没注意到他转身时,书包侧袋悄悄鼓起一小块——那是刚买的兔子玩偶,正和口袋里的别针隔着布料,遥遥相对。
阳光透过梧桐叶落在书页上,他低头看着密密麻麻的公式,眼前却总晃过那只灰兔子的影子——和它的主人一样,带着点笨拙的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藏起来,好好护着。
义卖会快结束时,天空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操场瞬间乱成一团。林晚和苏晓手忙脚乱地收拾摊位上的东西。
“晚晚!我的画册还在主席台那边!我去拿!”苏晓抱着一堆东西,急急忙忙冲进雨里。
林晚一个人抱着几大盒没卖完的手工品,狼狈地站在摊位棚子下,看着越来越大的雨势发愁。东西太多,她根本没法拿。
就在这时,一把黑色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长柄伞,无声地撑开在她头顶,隔绝了冰冷的雨幕。
林晚愕然转头。
顾衍不知何时又站在了她身边,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已经不由分说地接过了她怀里最重的两个大盒子。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将伞向她这边倾斜。
“我…我自己可以…”林晚有些慌乱。
“顺路。”顾衍只说了两个字,声音被雨声模糊,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他抱着盒子,率先走进了雨里,步伐不快,似乎在等她。
林晚看着他在雨中的背影,清瘦却挺拔,那把伞固执地偏向她这边,他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就被雨水打湿了。她心头一热,赶紧抱着剩下的东西,小跑着跟上他。
雨点敲打着伞面,发出密集的声响。两人沉默地走在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校园小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林晚偷偷抬眼看他,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滑落,他的睫毛很长,低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一种奇异的、带着湿漉漉暖意的静谧,在两人之间流淌。林晚的心跳,在雨声的掩护下,悄悄地乱了节奏。她第一次觉得,这个沉默的怪人,他的背影,好像…有点好看?
走到教学楼屋檐下,顾衍把盒子放下,收了伞。雨水顺着伞尖滴落,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渍。
“谢谢…”林晚小声说,脸颊有些发烫。
顾衍看了她一眼,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让他冷硬的气质柔和了几分。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目光在她被雨水沾湿了一点点的刘海儿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转身,抱着自己那本《算法导论》,沉默地走进了教学楼深处,很快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走廊,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干燥的盒子,再回想刚才那把倾斜的黑伞,和伞下那个沉默却带着莫名安全感的侧影…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妙的悸动,像一颗小小的种子,悄然落在了十五岁少女的心田。
她不知道,在那个拐角处,顾衍停下了脚步,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抬手,轻轻碰了碰书包内侧那个丑丑的兔子挂件,冰冷的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布料,心口却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泛起一阵陌生的、滚烫的悸动。他闭上眼,脑海里全是刚才在伞下,她微微仰头看自己时,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像落满了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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