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的号舍里,一股馊臭和霉味混合着廉价墨锭的涩味直往鼻子里钻。
谢知鸢用指节抵住鼻梁,强压下喉头翻涌的恶心感。三天了。在这方寸之间吃喝拉撒,
与鼠蚁为伴。她带来的干粮已经硬得能砸死人,每一口都磨得嗓子眼生疼。
这是会试的最后一场,论策。考题只有四个字:【民生之本】。题目很大,大到空泛,
足以让无数考生洋洋洒洒,最终却言之无物。但谢知鸢的笔尖却像被冻住了一样,
迟迟没有落下。不是不会写。
而是她对面号舍的那个考生已经用眼神第八次像毒蛇一样扫过她了。那人叫吴子庸,
国子监祭酒的远房侄子,在京城士子圈里小有名气,以“清流”自居。
可那双眼睛里的“清流”却满是嫉恨与鄙夷。从第一场开始他就盯上了她。一个名不见经传,
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儒衫,却在考场上笔走龙蛇的“寒门士子”。终于,吴子庸的耐心耗尽了。
他忽然站起身对着不远处巡查的甲士高声喊道:“军爷!我举报!有人夹带私物,意图舞弊!
”这一嗓子像平地惊雷,炸翻了本就压抑的考场。所有人都停下了笔,惊愕地望过来。
吴子庸的手直直地指向谢知鸢的号舍。“就是他!我亲眼看见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条,
藏于砚台之下!”两名甲士立刻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
冰冷的铁靴踩在石板上发出“咔、咔”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人的心上。
为首的甲士眼神如刀,盯着谢知鸢:“考生,把你桌上的东西全部拿起来。
”谢知鸢缓缓抬起头,那张因数日劳累而略显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慌乱。她的眼睛很亮,
像淬了冰的星辰。她没有动,只是平静地看着吴子庸,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周围的号舍:“这位兄台,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你说我夹带,证据呢?”“证据就在你砚台底下!”吴子庸的脸上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狞笑,
“你现在拿起来岂不是正好销毁证据?军爷,休要听他狡辩,直接搜!”甲士对视一眼,
其中一人上前毫不客气地伸手,一把就将谢知鸢的砚台抄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方廉价的石砚之下。空空如也。连一粒多余的墨渣都没有。
吴子庸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不可能!”他失声尖叫,“我明明看见……”“你看见了什么?
”谢知鸢缓缓站起身,她的身形在宽大的儒衫下显得有些单薄,但声音却掷地有声,
“看见我将你塞进我号舍门缝里的纸条扔进了恭桶里冲掉了吗?”甲士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猛地转向吴子庸。吴子庸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嘴唇哆嗦着:“你……你血口喷人!”“是不是血口喷人,一查便知。
”谢知鸢的目光转向甲士,不卑不亢地拱手,“军爷,大夏科考律法严明。凡诬告者反坐。
他诬我舞弊,按律该当如何?”为首的甲士冷冷地盯着吴子庸,吐出两个字:“禁考。
”“不!不是我!”吴子庸彻底慌了,他指着谢知鸢语无伦次地大吼,“是他!
一定是他藏起来了!搜他身!对!搜身!”按照规矩,入场前已经搜过身,
考场之中再行搜身是对士子极大的侮辱。但吴子庸已经疯了。他不能被禁考,
这是他唯一的出路。甲士皱了皱眉,看向谢知鸢。谢知鸢坦然地张开双臂,
神色平静地像一潭深水:“请便。”一个甲士上前开始在她身上仔细搜查。从衣领到袖口,
从腰带到下摆。吴子庸死死地盯着,眼中满是血丝。终于,
甲士的手在谢知鸢的胸口顿了一下。隔着几层布料,他似乎摸到了一个硬物。
吴子庸的眼睛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有东西!我就说有东西!拿出来!
”甲士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探入了谢知鸢的衣襟。
当他的手再次拿出时,所有人都愣住了。那不是纸条。
而是一块缠得紧紧的、早已被汗水浸透、甚至边缘都磨损了的……白布条。上面没有字,
只有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药草味。“这是什么?”甲士沉声问道。谢知鸢的眼神暗了暗,
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沙哑。“家有幼弟身染沉疴,需以名贵药材续命。
家母恐我担忧日夜祈福,
将一味据说能‘冲喜’的草药缝于布中让我贴身佩戴……求个心安罢了。”她的话很轻,
却像一记重锤砸在了所有人的心上。寒门士子悬梁刺股,为的不就是那渺茫的登天之梯?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若家中亲人已在生死线上挣扎,
那这份功名便又多了几分血与泪的沉重。周围的考生不少都感同身受,
看向吴子庸的眼神充满了鄙夷与愤怒。吴子庸面如死灰。他知道自己完了。“带走。
”为首的甲士一挥手,不再有任何犹豫。两名甲士像拖死狗一样将瘫软的吴子庸拖出了号舍。
一场风波似乎就此平息。谢知鸢默默地坐下,重新拿起笔。可只有她自己知道,
刚才甲士的手指在她胸前那紧实的束胸白布上划过时,她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不是男人。她是谢知鸢。一个本该在深闺绣花,
却不得不窃取男子身份踏上这条独木桥的女人。
只因三月前身为家中顶梁柱的父亲被人诬陷入狱,家中唯一的希望,
那个被誉为神童的弟弟谢知衡急火攻心,一夜之间旧疾复发卧床不起。大夫说要救他的命,
只有一味药。千年血参。有价无市,权贵专享。想要得到它只有一条路——一步登天,
成为人上人。所以她来了。她将笔尖浸入墨砚,
那双曾拿过绣花针也曾为弟弟熬药煎汤的手此刻稳如磐石。【民生之本,在于仓禀,
亦在于教化,更在于……公道。】一行清隽有力的小楷落在卷上。公道。
这世道对她谢家何曾有过半分公道?那她便自己来取!2贡院的钟声响起,会试终了。
考生们如同被放出牢笼的囚犯,一个个面色蜡黄脚步虚浮地涌出。谢知鸢混在人流中低着头,
尽量不引人注意。诬告的风波虽然过去了,
但“谢寻”这个化名恐怕已经在某些有心人那里挂了号。她必须更加谨慎。刚走出贡院大门,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就停在了她面前。车帘掀开,露出一张熟悉的焦急的脸。“**!
”是家里的老仆福伯。谢知鸢心中一紧快步上了马车,急切地问:“福伯,家里出什么事了?
可是知衡他……”福伯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声音哽咽:“少爷他……他又咳血了。
今天早上咳得尤其厉害,大夫说……说再弄不到血参,恐怕……撑不过这个月了。
”这个月……谢知鸢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科举放榜要等到十五日后。就算她侥幸得中,后面的殿试、授官又是漫长的等待。
知衡等不了那么久。“福伯,去百草堂。”谢知鸢的声音冷静得可怕。百草堂,
京城最大的药材行,据说背后有皇家背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也要去试试。
马车在百草堂门口停下,福伯想跟着下车被谢知鸢拦住了。“福伯,你在这里等我。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儒衫,确认喉结的伪装没有问题,才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百草堂内药香扑鼻。一个留着山羊胡的掌柜正靠在柜台上,懒洋洋地拨着算盘。
看到谢知鸢进来他只掀了掀眼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客官,想买点什么?
”“掌柜的,”谢知鸢拱了拱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低沉,“在下想求一味药。
”“什么药?”“千年血参。”“啪!”山羊胡掌柜手中的算盘猛地拍在柜台上,
他抬起头用一种看傻子般的眼神看着谢知鸢:“这位公子,你莫不是在说笑?
千年血参是何等宝物?岂是你想买就能买的?”谢知鸢的心沉了下去,
但她没有放弃:“在下知道此物珍贵,愿倾尽家财,只求掌柜的能行个方便,
哪怕……哪怕只是一小截参须也可救我弟性命!”说着,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放在了柜台上。那是谢家如今能拿出的所有积蓄。
掌柜的掂了掂钱袋,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公子,不是我瞧不起你。别说你这点银子,
就是再翻十倍也买不到一根血参的参须。此物早已被宫里的贵人包揽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宫里的贵人……谢知鸢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就在这时,一个轻佻的声音从二楼传来。
“哟,这不是‘刚正不阿’的谢兄吗?怎么,考完了会试不去温书备考,
倒有闲心来这百草堂买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了?”谢知鸢猛地回头。
只见一个身穿华服的年轻公子正摇着一把玉骨扇,从楼梯上缓缓走下。
他身后还跟着那个在考场上诬告她本该被禁考的吴子庸!此刻的吴子庸哪还有半分颓丧,
反而是一脸谄媚地跟在那华服公子身后,看向谢知鸢的眼神充满了怨毒和幸灾乐祸。
华服公子走到谢知鸢面前,用扇子轻轻挑起她的下巴,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戏谑:“怎么,
谢兄不认识我了?也对,像我这等‘纨绔’自然入不了谢兄的法眼。”谢知鸢认得他。
靖安王,萧景辞。当今圣上最小的弟弟,整个京城最有名的浪荡王爷,不学无术,
终日流连于秦楼楚馆,是所有读书人最鄙夷的对象。
谢知鸢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扇子,冷冷道:“王爷说笑了,草民不敢。”“不敢?
”萧景辞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看你胆子大得很嘛。
在考场上让国子监祭酒的侄子颜面扫地,如今又敢来这百草堂肖想那不属于你的东西。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袋银钱上。“千年血参?”萧景辞的笑意更浓了,“谢兄,
你可知此物有多珍贵?前几日太子殿下偶感风寒,
太医院的院使也只是从库里请了一片血参为殿下含服。你一个穷酸秀才,也配?”太子,
萧承嗣!谢知鸢的瞳孔猛地一缩。她终于明白了。吴子庸背后的人是太子!
是太子要在这场会试里安插自己的人!而自己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寒门士子挡了他的路!
所以才有了考场上那场拙劣的栽赃陷害。“原来如此。”谢知鸢惨然一笑,心中一片冰凉。
这就是权势。他们可以轻易地颠倒黑白,可以轻易地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前程。
吴子庸见状立刻跳了出来,指着谢知鸢的鼻子骂道:“谢寻!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王爷肯跟你说话是你的福气!还不快跪下给王爷赔罪!”萧景辞摆了摆手,
饶有兴致地看着谢知鸢,像猫在看一只落入陷阱的老鼠。“谢兄,本王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这样吧,你现在从本王的胯下钻过去,再学三声狗叫。本王一高兴,
说不定……就把这根参须赏给你了。”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盒打开。
一小截殷红如血散发着奇异香气的参须静静地躺在里面。那是知衡的命!
屈辱像潮水一样瞬间将谢知鸢淹没。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她看到吴子庸那张小人得志的嘴脸。
她看到山羊胡掌柜幸灾乐祸的眼神。她看到萧景辞那双桃花眼里毫不掩饰的轻蔑与玩弄。
士可杀,不可辱。可弟弟的命……谢知鸢缓缓地、缓缓地攥紧了拳头。
就在她准备弯下膝盖的那一刻。一个清冷又带着几分威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靖安王,
好大的威风。什么时候我东宫的东西轮到你来赏人了?”3众人闻声望去,
只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穿杏黄色常服的青年。他头戴玉冠面容俊朗,
只是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之气,眼神更是如鹰隼般锐利让人不敢直视。
正是当朝太子,萧承嗣。萧景辞看到他脸上的轻佻瞬间收敛得一干二净,
换上了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皇兄怎么有空来这了?小弟我正跟这位谢兄……开个玩笑呢。
”“玩笑?”萧承嗣缓步走了进来,目光甚至没有在萧景辞身上停留,
而是径直落在了谢知鸢身上。那是一种审视的带着极强压迫感的目光。“你就是谢寻?
”他开口,声音平淡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谢知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躬身行礼:“草民谢寻,拜见太子殿下。”“抬起头来。”谢知鸢依言抬头,
迎上了他的目光。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了,
浑身的血液都几乎要凝固。她不明白为什么太子会亲自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一个吴子庸?
还是为了警告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绊脚石”?萧承嗣打量了她许久,
才缓缓开口:“孤听闻你在会试之中才思敏捷,文采出众,是个难得的人才。”这话一出,
不仅谢知鸢,连萧景辞和吴子庸都愣住了。这……这是在夸奖她?
吴子庸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怎么也想不通太子殿下为何会……“殿下谬赞,
草民愧不敢当。”谢知鸢压下心中的惊疑,谨慎地回答。“孤从不谬赞。
”萧承嗣的语气依旧平淡,“孤爱才更惜才。像你这样的人才若是埋没了,是朝廷的损失。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扫向萧景辞手中的玉盒。“至于这血参……你弟弟病重,
急需此物?”“是。”谢知鸢的心跳开始加速。“也罢。
”萧承嗣竟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可以称之为“温和”的表情,“孤素来有仁善之名,
见不得这等人间惨事。这参须你拿去吧。救人要紧。”说着,
他竟亲自从萧景辞手中拿过玉盒递到了谢知鸢面前。谢知鸢彻底懵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太子,脑子里一片混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子不但没有为难她,反而……帮了她?这不合常理!事出反常必有妖!
可眼下知衡的命就在眼前,她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草民……草民谢过太子殿下大恩!
”她颤抖着双手接过了玉盒。“不必谢孤。”萧承嗣淡淡道,“你若真有才华,
将来入朝为官为孤分忧,便是对孤最好的报答。”他的话意有所指。谢知鸢心中一凛,
瞬间明白了。这是拉拢。或者说,是施舍。他用一根参须买下了她未来的忠诚。
他要让她谢寻成为他太子的人。好深的心机,好厉害的手段!先是打压让她陷入绝境,
再施以援手让她感恩戴德。这位太子殿下远比传说中更加可怕。“殿下恩情,
草民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谢知鸢深深地低下头,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藏起来。“嗯。
”萧承嗣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转身便要离开。走到门口,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
回头看了一眼还愣在原地的萧景辞。“皇弟,”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你的玩笑开得有些过火了。大夏的士子是国之栋梁,不是给你随意折辱的玩物。再有下次,
休怪孤不念兄弟之情。”扔下这句话,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整个百草堂鸦雀无声。
萧景辞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难看到了极点。他看着谢知鸢,
那双桃花眼里第一次没有了戏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探究的光。良久,他忽然笑了。
“谢寻,好一个谢寻。”他收起扇子轻轻敲打着自己的手心,“你倒是好手段,
竟能攀上我那位眼高于顶的皇兄。本王倒是小看你了。”说完,他深深地看了谢知鸢一眼,
也转身走了。吴子庸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瘫在地上,面如死灰。
他知道自己这颗棋子被彻底抛弃了。谢知鸢没有理会他们,
她紧紧地攥着手中的玉盒像是攥着全世界。她以最快的速度冲出百草堂,跳上马车。“福伯!
快!回家!”马车飞驰,穿过京城繁华的街道。谢知鸢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已经卷入了一场她根本无法想象的漩涡。太子,
靖安王……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每一个都像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而她只是一个在夹缝中求生的,小小的女子。她得到的是一根救命的参须。
她付出的却是她未来的自由。不,她没有未来。“谢寻”有。只要她还是“谢寻”,
她就必须走下去。为了知衡,为了蒙冤的父亲,为了整个谢家。她不能输,也输不起。
马车在谢家那破旧的院门前停下。谢知鸢几乎是滚下了车,冲进了知衡的房间。“知衡!
知衡!我拿到药了!”床上那个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4千年血参的药力果然非同凡响。一碗参汤下去,谢知衡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了起来,
呼吸也平稳了许多。守在一旁的母亲陈氏激动得泪流满面,
拉着谢知鸢的手不住地念叨:“寻儿,多亏了你,多亏了你啊!你可是我们谢家的大功臣!
”谢知鸢看着弟弟安详的睡颜,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但另一块石头却又悬了起来。
太子萧承嗣那张阴郁的脸和那句“为孤分忧”像梦魇一样缠绕着她。
她知道这根参须不是白拿的。接下来的几天,谢知鸢一边照顾弟弟一边闭门苦读,
为十五日后的放榜做着最后的准备。她心里清楚会试她必须中。不但要中,而且名次不能低。
只有这样她才有资格站到那位太子殿下的面前,成为他手中一把“有用”的刀。
这天她正在书房里研读历年殿试的策论,福伯匆匆走了进来。“**……不,少爷。
门口有位公子求见,说是……您的同窗。”“同窗?”谢知鸢皱了皱眉。
她自到京城赶考一直独来独往,何来的同窗?她走到门口,
只见一个穿着青色儒衫的年轻书生正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看到她出来那书生连忙上前,
深深一揖:“谢兄,在下……在下刘子谦,与兄台同在贡院第三排号舍,不知谢兄可还记得?
”谢知鸢想了想,似乎有点印象。是个很老实不怎么说话的考生。“刘兄,有礼了。
”谢知鸢回了一礼,“不知刘兄前来所为何事?”刘子谦的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半天,
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裹递了过来。“谢兄,那日……那日吴子庸之事,
我等皆看在眼里。我等寒门士子十年苦读本就不易,
实在不忍见谢兄这等栋梁之才蒙受此等不白之冤。”他顿了顿,
继续说道:“我知谢兄家中情况,想必手头拮据。
这是我与几位相熟的同窗凑的一些银两和……和一些滋补的药材。
虽是杯水车薪却是我等的一点心意,还望谢兄……不要推辞。”谢知鸢愣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一脸真诚的刘子谦,又看了看他手中那个虽然不大却被包得整整齐齐的包裹。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全身。原来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像吴子庸那般龌龊。
也并非所有人都像太子那般将人情当做交易。
总有一些人在黑暗中愿意为你点亮一盏微弱的灯。“刘兄……”谢知鸢的鼻子有些发酸,
“这份情,谢寻……心领了。只是这银钱我不能收。”“谢兄,
你……”“我弟弟的病已有好转,家中尚能支撑。”谢知鸢将包裹推了回去,郑重地说道,
“诸位与我一样皆是寒窗苦读,盘缠不易。这份心意比金银更重。
待放榜之后若我谢寻有幸得中,定在酒楼设宴与诸君痛饮一番!”刘子谦见她态度坚决,
也不好再强求。“好!那……那我们就等着喝谢兄的庆功酒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兄,你一定要中啊!我们都盼着你为我们这些寒门士子争一口气!”送走刘子谦,
谢知鸢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动。“为寒门士子争一口气……”她低声喃喃着,
心中某个地方似乎被触动了。她一开始参加科举只是为了救弟弟,为了给家族**。
可现在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肩上似乎又多了一些别的东西。一种名为“责任”的东西。
如果她真的能站到朝堂之上,她能做的或许不仅仅是救一个谢家。
她或许……可以为天下千千万万个像刘子谦一样像曾经的她一样在底层苦苦挣扎的读书人,
为那些被权贵踩在脚下无处申冤的百姓做一点什么。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野草般疯狂生长。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功名”二字除了能换来救命的药材,换来权贵的青睐,
还能有如此沉重又如此令人向往的意义。她转身回到书房,重新坐到书桌前。
这一次她的眼神变得和以往完全不同了。那里面有了一束光。一束想要照亮黑暗的光。
转眼十五日之期已到。放榜之日整个京城万人空巷。
贡院门口的皇榜之下挤满了焦急等待的考生和家人。谢知鸢没有去。她坐在知衡的床边,
为他轻轻掖好被角。知衡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此刻正靠在床头紧张地看着门口的方向。
“姐,”他拉着谢知鸢的手,手心里全是汗,“你说……你会中吗?”谢知鸢笑了笑,
摸了摸他的头:“放心,一定会的。”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比谁都紧张。
这一场豪赌她押上了一切。成败在此一举。“中了!中了!
”门外忽然传来福伯欣喜若狂的叫喊声。他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手里高高举着一张大红的喜报。“少爷!少爷!中了!您中了!”福伯激动得老泪纵横,
话都说不清楚了。“会元!是会元啊!”会元!会试第一名!谢知鸢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她想过自己会中,甚至想过可能会名列前茅。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是……会元!这……这怎么可能?
她一个毫无背景的“寒门士子”竟然压过了京城所有才俊,拔得头筹?
这里面是不是有……“是太子殿下!”福伯激动地说道,“是太子殿下亲自点的您的卷子!
殿下说您的那篇《民生之本》言辞恳切,见解独到,堪为本届考生之首!
如今整个京城都传遍了,说太子殿下慧眼识珠不拘一格降人才啊!”果然是他。萧承嗣。
谢知鸢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她明白了。这个会元不是她考来的。是太子“送”给她的。
他用一个会元的头衔将她谢寻牢牢地绑在了自己的战车上。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谢寻是他太子的人。这看似是天大的恩宠,
实际上却是一道最狠毒的枷锁。他将她捧得越高,她将来就会摔得越惨。一旦她有任何异心,
都不需要太子亲自动手,那些嫉妒她眼红她的政敌就会把她撕成碎片。好一招“捧杀”!
“姐?姐你怎么了?”知衡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担忧地问道。“……没什么。
”谢知鸢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只是……太高兴了。”是啊,她应该高兴。
她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大步。只是这条路注定布满了荆棘与鲜血。而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5“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科会试第一名贡士谢寻,才学兼备,品行端正,
特赐入宫参与殿选。三日后于金銮殿面圣,不得有误。钦此。
”尖细的嗓音在谢家小院里回荡。前来宣旨的小太监脸上堆满了掐媚的笑容,
将一卷明黄的圣旨恭恭敬敬地递到了谢知鸢手中。“谢会元,恭喜了啊。”小太监笑道,
“您可是咱们大夏朝头一个由太子殿下亲自举荐,圣上钦点的会元。这可是天大的荣耀,
前途不可**啊。”谢知鸢面无表情地接过圣旨,从袖中取出一小锭银子塞了过去。
“有劳公公了。”小太监掂了掂银子,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谢会元客气了。
那杂家就先回宫复命了,您啊就等着光宗耀祖吧。”送走太监,
谢知鸢捏着那卷还带着余温的圣旨只觉得无比滚烫。终究还是要走到这一步。金銮殿。
天子脚下,文武百官之前。她一个女子将要站在大夏朝权力的最中心,接受最严苛的审视。
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寻儿,”母亲陈氏走上前来,眼中既有骄傲又有深深的担忧,
“你……真的要进去吗?那皇宫可是吃人的地方啊。”“娘,我必须去。
”谢知鸢扶住母亲的肩膀,眼神坚定,“这是我们谢家唯一的活路。”接下来的三天,
谢知鸢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她没有再看书,也没有再写字。
她只是对着一面模糊的铜镜,一遍又一遍地审视着自己。镜子里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
皮肤因为常年不见光而显得有些苍白,
嘴唇上用最细的眉笔精心描绘出了一层淡淡的青色胡茬。喉结是用特制的胶泥捏成,
贴在喉咙上,虽然近看还是有些破绽,但只要她时刻注意低着头保持距离,
应该……不会被发现。最关键的还是胸口。那条束胸的白布她又加厚了两层,
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男子的言行举止。如何拱手,如何迈步,
如何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低沉更嘶哑。她甚至开始模仿父亲走路的样子,
那种属于读书人的不快不慢带着几分方正的步伐。三天的时间仿佛比三年还要漫长。
当第三天的晨曦透过窗棂照进来时,谢知鸢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眼睛。
她换上了贡士才有资格穿的崭新的青色官服。戴上了乌纱帽。
镜子里的人已经完全看不到一丝女子的痕迹。他眼神沉静面容肃穆,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知衡,等我回来。”她最后看了一眼弟弟的房间,毅然决然地走出了家门。皇宫,金銮殿。
谢知鸢跟在一名引路太监的身后,踏上了那九十九级白玉石阶。脚下的石阶光滑如镜,
倒映着头顶的琉璃金瓦和湛蓝的天空。两侧是身披金甲的御林军,手持长戟巍然屹立,
眼神锐利如鹰。一股无形的庄严而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皇权。
是能让人生也能让人死的至高无上的权力。谢知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
迈步走进了那座象征着帝国心脏的宏伟大殿。殿内光线略显昏暗。
两排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了高耸的穹顶。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一个个身穿官服神情肃穆,
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她的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嫉妒,也有……不屑。
谢知鸢目不斜视,一步一步走到了大殿的中央。在她的正前方是高高的龙台。龙台之上,
一道身影端坐于龙椅之中,身穿九龙滚云袍头戴十二旒冠冕,看不清面容。
但那股君临天下的无上威仪却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为之凝固。“贡士谢寻,叩见吾皇,
万岁万岁万万岁。”谢知鸢撩起衣袍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平身。
”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龙台之上响起。“谢寻。”皇帝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朕听太子说你是一介寒门,却有过目不忘之能,文思泉涌之才。朕今日便亲自考考你。
”“臣遵旨。”“朕问你,何为君,何为臣?”这是一个经典的也是一个最凶险的题目。
答得好是中庸之道。答得不好便是杀身之祸。谢知鸢的大脑飞速运转。她想起了父亲的教诲,
想起了圣贤的书籍,也想起了自己这一路的遭遇。她缓缓开口,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金銮殿上。“回陛下。臣以为,君者舟也。臣者水也。百姓亦水也。
”“哦?”龙椅上的皇帝似乎有了一丝兴趣,“说下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君臣之道非天定,非血脉,而在民心。君以民为本则国泰。臣以君为纲则政清。
君明臣贤则天下安。”“好一个‘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皇帝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赞许,
“倒是有些新意。”他顿了顿,又问:“那朕再问你,如今北境蛮族骚扰不断,
南疆又有洪水泛滥,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你若为官,当以何为先?”这才是真正的考题。
策问考的是治国理政的真本事。谢知鸢没有丝毫犹豫,朗声道:“回陛下,
当以‘安内’为先!”“安内?”“然也!”谢知鸢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攘外必先安内!今朝堂之上朋党之争日盛,贪腐之风不止。朝廷拨下的赈灾粮款十不存一。
派往北境的军饷层层克扣。长此以往,无需蛮族来攻,无需洪水来淹,
我大夏便将从内里腐烂殆尽!”“臣以为当务之急非是加税增兵,而是……严惩贪腐,
整顿吏治!需以雷霆手段肃清朝堂!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她的话如同一记惊雷,
在死寂的金銮殿上炸响。文武百官一片哗然。
无数道或震惊、或愤怒、或阴冷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了她。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疯了吗?他竟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直言朝堂腐败?
他这是在指着所有人的鼻子骂!他这是在自寻死路!龙椅之上皇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谢知鸢跪在冰冷的金砖上,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她知道自己赌得太大了。可她必须赌。她要让皇帝看到她不是任何人的棋子。
她是一把能为他斩破黑暗的最锋利的刀!6“放肆!”一声怒喝从文官队列中传来。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指着谢知鸢的鼻子满脸涨红:“黄口小儿,
安敢在此妖言惑众污蔑朝臣!陛下,此子心术不正哗众取宠,当以‘大不敬’之罪拖出殿外,
就地正法!”“臣附议!”“臣附议!”立刻又有数名官员站了出来,同仇敌忾。
他们看向谢知鸢的眼神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谢知鸢心里清楚她刚才那番话已经捅了马蜂窝,
动了太多人的蛋糕。这些人恨不得立刻就将她这个“异类”除掉。
她抬起头迎着那些杀人般的目光,毫不畏惧,朗声道:“诸位大人,学生可有说错半个字?
南疆灾民流离失所,北境将士衣食无继,此事难道是假的吗?诸位大人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扪心自问可有愧于心,有愧于陛下,有愧于这天下苍生?
”“你……你……”老臣被她一番话顶得哑口无言,气得浑身发抖。就在这时,
一直沉默的皇帝终于再次开口了。“够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整个大殿瞬间又安静了下来。皇帝的目光从那些义愤填膺的臣子脸上一一扫过,
最后落在了谢知鸢的身上。“谢寻。”“臣在。”“你可知你刚才那番话会给你带来什么?
”“臣知。”谢知鸢挺直了脊梁,“臣或死于今日,或将与满朝为敌。但臣无悔。
”“好一个无悔!”皇帝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哈哈哈哈!好!好!
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朕的大夏有多久没出过你这般有胆识的年轻人了!
那些老东西一个个尸位素餐,结党营私,早就忘了为君分忧的本分!”皇帝缓缓站起身,
一步步走下龙台。他走到谢知鸢的面前,亲自将她扶了起来。“谢寻,朕信你。
”皇帝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谢知鸢从未见过的,名为“欣赏”的光芒。“朕就给你这个机会。
让你这把‘刀’去为朕斩一斩那些盘根错节的毒瘤!”他转过身面对满朝文武,声音如洪钟。
“传朕旨意!”“册封今科会元谢寻为……一甲第一名,状元!”“不入翰林,不进六部。
即日起任‘巡查御史’,持朕金牌代天巡狩!凡有贪腐不法之徒,
无论官阶大小皆可先斩后奏!”此言一出,满朝皆惊!巡查御史!先斩后奏!
这是何等大的权力!皇帝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身形单薄却脊梁挺直的青衫状元身上。
羡慕、嫉妒、怨毒、杀意……无数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谢知鸢的心中也是掀起了惊涛駭浪。她赌对了。皇帝需要一把刀,
一把没有任何背景、不属于任何派系、敢于打破一切规则的锋利的刀。
而她恰好就是这把刀最合适的人选。“臣……谢寻,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再次跪下,这一次声音里充满了力量。从今天起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寒门士子。
她是天子门生,是钦点的状元,是手持尚方宝剑代天巡狩的巡查御史!
她终于有了和那些权贵们掰一掰手腕的资格。退朝之后,
谢知鸢跟在新科的榜眼和探花身后走出了金銮殿。阳光洒在身上有些刺眼。“谢兄,留步。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谢知鸢回头,只见太子萧承嗣正站在不远处,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冰冷。“恭喜谢兄得偿所愿,高中状元。”萧承嗣缓缓走来,
“只是谢兄的选择倒是有些出乎孤的意料。”谢知鸢心中一凛,
面上却不动声色:“殿下何出此言?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力,是臣子本分。”“本分?
”萧承嗣的笑容里多了一丝嘲讽,“谢兄的‘本分’就是将孤也划入那‘贪腐不法’之列吗?
”谢知鸢的瞳孔猛地一缩。她知道太子这是在警告她。
警告她不要忘了是谁把她推上这个位置的。警告她那把刀最好不要挥向自己的“恩人”。
“殿下说笑了。”谢知鸢低下头,语气恭敬,“臣只忠于陛下。”“是吗?
”萧承嗣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谢寻,你最好记住。
孤能将你捧上云端,也就能让你……摔得粉身碎骨。”说完,他直起身拍了拍谢知鸢的肩膀,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转身离去。谢知鸢站在原地,手心里已经满是冷汗。紧接着,
另一个身影又走了过来。是靖安王,萧景辞。他今天没有拿扇子,
而是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王侯常服,那双桃花眼里的轻佻也收敛了许多。“谢状元,
”他抱拳竟是行了个平辈之礼,“今日金殿之上风采夺人,本王佩服。”谢知鸢有些意外,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王爷过誉了。”“不过……”萧景辞话锋一转,
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本王还是得提醒你一句。我那位皇兄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他送你的东西都是带着毒的。今日的状元袍,说不定就是你明日的裹尸布。
”“你……最好好自为之。”留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萧景辞也走了。谢知鸢站在原地,
看着那一黄一黑两个身影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她忽然觉得这皇宫比她想象的还要冷。
7状元及第,按例该是夸官三日游街庆祝,风光无限。但谢知鸢却向皇帝请辞了。
她给出的理由是家有病弟需要照料,不愿将时间耗费在虚名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