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峰,终年云海缭绕,隔绝尘世。
峰顶密室,非石非玉,四壁与穹顶皆刻满了繁复无比的星象轨迹与古老卦图。星辰并非死物,其中光点缓缓流转,模拟着周天星斗的运行。这里无声,却仿佛充斥着宇宙初开时的宏大回响。
一老一少,对坐于星空之下。
老者是天机峰大长老,须发皆白,面容古拙,手中托着一方青铜星盘,星盘之上,微光点点,对应着穹顶星图。少年名为云逸,年仅十六,是天机峰这一代最杰出的子弟,天生“卦骨”,灵秀内蕴。他闭目盘坐,气息与整个密室隐隐相合,仿佛他也是这星图的一部分。
突然,大长老手中的星盘发出一声细微的、如同玉磬碎裂的清音。
几乎同时,穹顶星图中,代表大夏王朝国运的“紫微帝星”猛地一暗,虽未彻底湮灭,却光华骤减,周遭更有几缕灰败的秽气缠绕不去。
云逸骤然睁眼,眸中似有星河流转,瞬间又归于沉寂。他抬头望向那片黯淡的星域,清冷的声音在密室中响起:“紫微式微,国运动荡。”
大长老面色凝重如水,枯瘦的手指在星盘上急速拨动,每一次滑动都引动壁上周天星图光芒闪烁。他在推演,在计算动荡的源头与轨迹。
“不止……”大长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将星……西陲的将星,将陨!”
星盘之上,代表将星的那一点璀璨光芒,正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向着虚无的黑暗滑落,其势已显,其轨难逆。
将星,对应的是大夏王朝的北境支柱,世代镇守边关的镇北侯府——秦家。
云逸的目光追随着那颗坠落的星辰,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掐算。他天生对卦象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此刻,心头莫名泛起一丝微澜。那是一种……不属于天道无情运转的情绪。
“天道示警,天下将倾。”大长老停下推演,深深叹了口气,每一次窥探此等层次的天机,都意味着寿元的无形折损,“天行算家,守护的是天道平衡,而非一家一姓之王朝。然,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看向云逸,眼神复杂:“逸儿,你需下山一行。”
云逸抬眼,静待下文。这是他十六年来,首次被赋予下山的使命。
“找到将星应劫之人。”大长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秦家,不能倒在此刻。至少,不能倒得如此之快。你去,以卦象指引,助其渡过此劫,稳住西陲局势。但切记,只可指引,不可强改。天机反噬之力,非你所能承受。”
云逸垂首:“弟子明白。”
他明白规矩,明白代价。族中典籍记载了太多因妄改天机而心智迷失或顷刻衰老的先例。天道,如同一张精密而脆弱的网,拨动一处,引发的连锁反应足以将拨动者吞噬。
然而,当他再次看向那颗急速坠落的将星时,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藏经阁某本残卷上,一位先祖在疯癫前留下的潦草批注:“卦算万物,可能算尽……人心?”
十日后,大夏西陲,铁壁城。
与天机峰的清绝仙境相比,这里是人间的炼狱。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尘土混合的刺鼻气味。城墙斑驳,布满刀劈斧凿与术法轰击的痕迹。城外,北狄联军的营帐连绵如云,杀气冲霄。
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垂死者的哀嚎声,交织成一片残酷的乐章。
城头之上,一抹亮眼的红色正在浴血奋战。
秦雨柔,镇北侯独女,年仅十六,却已披甲上阵三年。她一身赤红战甲已被血污浸染得暗沉,束起的长发有些凌乱,几缕沾血的发丝贴在脸颊,却更衬得她眉宇间的英气与决绝。手中一杆银枪如龙翻飞,每一次刺出都精准而狠厉,必有一名狄兵倒下。
她的眼神亮得惊人,那是不屈的火焰,是守护身后家园的信念。
“**!东面城墙快守不住了!李校尉……战死了!”一名满脸血污的副将踉跄着跑来,声音嘶哑。
秦雨柔一枪挑飞一名试图爬上城头的狄兵,头也不回,声音冷冽如西陲的寒风:“守不住也要守!告诉弟兄们,秦家的人,死,也是死在城头上!援军……会来的!”
她的话掷地有声,但心中却是一片冰冷。援军?朝廷的援军迟迟不至,粮草军械也捉襟见肘。父亲重伤未愈,兄长已于月前战死,如今这铁壁城,几乎全靠她秦雨柔和一城哀兵在苦苦支撑。
她不信命,只信手中枪,只信身边这些愿意与她同生共死的将士。
就在这时,一道青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混乱的城头。
云逸来了。他依旧穿着那身纤尘不染的青衣,与周围惨烈的战场格格不入。烽烟与血腥似乎都无法沾染他分毫,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浴血奋战的秦雨柔,眼神如同观测星象般,带着一种疏离的审视。
他找到了,将星应劫之人。卦象显示,她的陨落,就在今夜。
秦雨柔瞬间察觉到了这道与众不同的目光。她猛地回头,银枪直指云逸,厉声喝道:“你是谁?!如何上来的?!”战时城墙,岂是闲杂人等能随意登临?
她的声音因疲惫和紧张而沙哑,但气势不减。
云逸迎着她警惕而锐利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清越,穿透了战场的喧嚣:“在下云逸,特为姑娘而来。今夜子时,星位大凶,姑娘有一死劫,当避其锋芒,速离城头。”
他试图用最直接的方式完成指引。
然而,回应他的,是秦雨柔一声冰冷的嗤笑,以及周围士兵们更加戒备和敌视的目光。
“死劫?”秦雨柔手腕一抖,枪尖寒芒闪烁,直逼云逸面门,“我的劫,就在这城下,在这万千狄兵之中!我的生死,由我的枪决定,不由天定!你们这些装神弄鬼的方士,国都里的那位国师祸乱朝纲还不够,如今又派你到边军来动摇军心吗?”
她的话语如同她的枪,锋利无比,带着对“天命”、“卦算”最深的厌恶与不信任。在她看来,兄长的战死,父亲的重伤,朝廷的漠视,都与那所谓的“天命”和“卦算”脱不开干系。卦象若真,她秦家满门忠烈,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云逸眉头微蹙。他预想过对方可能不信,却没想到敌意如此之深。人心的复杂,远胜过于星辰运行的轨迹。
“我非朝堂之人。”他试图解释,“只为指引……”
“指引?”秦雨柔打断他,眼神灼灼,带着悲愤,“若天命要我死,我秦家儿郎就该引颈就戮?若卦象显示此城必破,我等就该开城投降?那这满城浴血的将士,他们的坚守算什么?我兄长为国捐躯,又算什么?!”
她的质问,一声声,如同重锤,敲打在云逸习惯于静默推演的心湖上,荡开圈圈涟漪。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对这种基于“情”与“义”的诘问。
就在两人对峙,气氛凝滞的刹那——
战场形势突变!
狄军后方,一股隐晦而阴邪的气息骤然升腾。三名身穿黑袍,脸上涂满诡异油彩的妖术师悄然现身。他们手中骨杖挥舞,口中念念有词,周身黑气缭绕。
霎时间,战场上的死气、怨气、血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疯狂地向他们汇聚。黑气翻滚凝聚,化作数十支凝若实质、缠绕着不祥诅咒的黑色箭矢,悄无声息地撕裂空气,目标直指——城头上那抹最耀眼的红色,秦雨柔!
这些箭矢并非实体,寻常盾牌根本无法格挡,其上附着的诅咒之力,足以瞬间侵蚀生灵的魂魄与生机。
“**小心!”副将目眦欲裂,却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反应。
秦雨柔也感受到了那股致命的威胁,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她银枪疾舞,试图护住周身,但那黑色箭矢来自不同方向,速度快得超乎想象,气息锁定,避无可避!
死亡的阴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笼罩了她。
电光火石之间,一直静立不动的云逸动了。
他没有冲向秦雨柔,甚至没有去看那些致命的黑箭。他的双手在身前结出一个古老而复杂的手印,指尖流淌出淡金色的光芒,快得只剩残影。他的双眸再次变得深邃,倒映出的不再是眼前的战场,而是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命运之线。
在他的“视野”中,代表秦雨柔生命的那根丝线,正被数根漆黑的“死线”缠绕,即将崩断。
“乾坤易转,卦象……更迭!”
云逸心中默念法诀,以自身灵识为引,强行介入那无形的命运之网。他精准地找到那几根“死线”,指尖的金色光芒如同最锋利的刻刀,猛地将其“拨开”!
“噗——”
几乎在黑色箭矢即将触碰到秦雨柔身体的瞬间,它们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轨迹发生了极其细微却又至关重要的偏转!数支箭矢擦着她的甲胄飞过,带起刺耳的摩擦声和几缕破碎的布条;最致命的三支,两支射入她身旁的墙垛,炸开两个小坑,黑气弥漫,另一支则被她险之又险地一枪点散,枪尖与黑气接触处,发出“嗤嗤”的腐蚀声。
险死还生!
然而,与此同时——
“唔!”
云逸如遭重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鲜血溅落在布满灰尘的城砖上,显得格外刺目。他周身那出尘淡漠的气息骤然溃散,身体晃了晃,勉强站稳,但鬓角处,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一缕刺眼的霜白!
窥探天机已是损耗,强行扭转已显的“死劫”,哪怕只是微调其轨迹,所带来的天道反噬也远超想象。这不仅仅是力量的消耗,更是生命本源的直接折损!
城头陷入了一瞬间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兀的变故惊呆了。他们只看到那青衣少年结了个奇怪的手印,然后**就在必死的攻击下奇迹生还,而少年则吐血、鬓白。
秦雨柔握着银枪的手微微颤抖,她清晰地感受到了刚才那一瞬间的死亡威胁,也清晰地看到了云逸为她挡下这一劫后所付出的惨痛代价。
那不是戏法,不是巧合。
那口触目惊心的鲜血,那缕刺眼的白发,做不得假。
她快步走到云逸面前,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颊和那缕违和的白发,之前所有的质疑、愤怒和敌意,在这一刻都被一种巨大的震撼和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你……”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你怎么样了?”
云逸抬起手,轻轻擦去唇边的血迹,动作依旧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优雅,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暴露了他的虚弱。他看向秦雨柔,眼神依旧平静,只是这份平静之下,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无妨。”他轻声道,声音比之前低沉沙哑了许多,“只是……代价。”
简单的四个字,却重若千钧。
秦雨柔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她想起自己刚才对他的斥责与嘲讽,想起他说的“死劫”,想起他那句“特为姑娘而来”。
原来,他真的是来救她的。用她无法理解的方式,付出了她无法想象的代价。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英气的眼眸中充满了困惑与动容,“我们素不相识,你为何要为我……”
为何要为我做到如此地步?折损寿元,白发早生?
云逸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望向城外依旧汹涌的敌潮,以及敌阵后方那若隐若现的妖术师。
“他们的目标是你。”他转移了话题,语气变得凝重,“军中混有精通诅咒的妖术师,非寻常兵士可挡。今夜……城恐难守。”
他顿了顿,看向秦雨柔,提出了一个违背他最初“指引”原则的建议:“你若信我,或许……可以考虑,暂避。”
此言一出,不仅是秦雨柔,连她身旁的副将们都愣住了。弃城?对于秦家将而言,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耻辱。
秦雨柔看着云逸虚弱却认真的神情,看着他鬓角那缕刺目的白,心中天人交战。坚守的信念与眼前残酷的现实、以及这神秘少年用巨大代价换来的警示激烈碰撞。
她该信这天命吗?该信这个刚刚救了她一命的陌生人吗?
而云逸,在说出“暂避”二字后,自己也陷入了沉默。他违背了“只可指引,不可强改”的族规,不仅强行干预,甚至开始提出具体的、可能引发更大因果变数的建议。
这……真的是对的吗?
他看着眼前眼神挣扎的少女,第一次对自己的“道”,产生了细微的动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