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府的日子,如深秋的井水,冰凉刺骨,沉滞无声。
沈清漪被安置在府邸最西边一处名为“听竹轩”的小院里,位置偏僻,陈设简单,除了两个粗使的哑仆婆子,再无旁人伺候。
谢珩那夜之后,再未踏足此地,仿佛她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府中下人的眼睛最是雪亮。
主母不受待见,还是个替嫁的庶女,轻慢与探究便成了常态。
送来的饭菜时常是冷的,份里的炭火也总是不足。
管事娘子周氏,一张圆脸时常堆着笑,眼底却藏着精明与试探:“夫人,库房那边说,这月的份例银钱还没拨下来,您看…院里的嚼用…”
沈清漪正坐在窗边的旧书案前,案上摊着几本蒙尘的账簿——那是她向管家讨要来的、府中最无关紧要的几处田庄陈年旧账。
闻言,她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知道了。烦请周妈妈跟库房说一声,明日巳时,我去对一对账。”
周妈妈脸上的笑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位看着木头似的夫人会如此回应,含糊应了声便退下了。
次日巳时,沈清漪准时出现在库房。
管库的是个姓钱的老账房,蓄着山羊胡,眼皮耷拉着,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显然没把她放在眼里。库房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和灰尘的气息。
“夫人要查哪本账?”
钱账房慢悠悠地翻着册子,语气敷衍。
“不必麻烦钱先生,”
沈清漪声音平静,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账册,最终落在一本封面写着“城南桑田庄,天禧元年至三年”的册子上,“就这本吧。”
钱账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城南桑田庄是府里出了名的烂摊子,地薄租贱,年年报亏,账目也做得最是糊涂。
他把那本厚厚的册子推过来。
沈清漪没坐,就站在光线昏暗的库房里,一手执账册,另一只手缩在袖中。
钱账房只听得她袖中传来极细微、却异常清晰快速的“噼啪”声,如同雨打芭蕉,连绵不绝。
她那双眼,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专注明亮,一行行扫过那些繁杂的数字,速度快得惊人。
钱账房起初还抱着看笑话的心思,渐渐那“噼啪”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快,竟让他心头莫名有些发紧。
他从未见过这样算账的!那速度,简直…简直非人!
不到半个时辰,沈清漪翻完了最后一页。
袖中的算珠声戛然而止。
她抬起眼,看向钱账房,眼神依旧平静无波,说出的话却让老账房瞬间汗湿了后背:
“天禧元年,庄户李四租田三亩,年租应纳粮一石八斗,账记纳粮一石二斗,余六斗未记,去向不明。同年七月,修缮农具支银十五两,所购铁器数目、市价与支出银两不符,差价约三两七钱…天禧二年,庄头王五报称虫灾减收三成,然当年桑叶市价不跌反涨,邻庄收成并未大损…天禧三年…”
她语速平缓,一条条、一项项,将这本糊涂账里的错漏、亏空、甚至明显的贪墨之处,清晰无比地指了出来。每一笔,都精确到斗、钱,时间、人物、疑点,分毫不差!
钱账房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变得一片煞白,山羊胡子抖个不停,额头上冷汗涔涔。
这些陈年烂账里的猫腻,他自然清楚,有些甚至经了他的手!本以为早已蒙尘,无人再究,却不料被这位初来乍到、看似木讷的夫人,在袖中那奇异的“噼啪”声里,抽丝剥茧,尽数抖落出来!
“……如此算来,仅城南桑田庄一处,三年间账目亏空、贪墨之数,合计粮米六石三斗,银钱四十七两八钱。”
沈清漪合上账册,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钱先生,这账,是这么做的么?”
“夫…夫人…”
钱账房双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奴…老奴一时糊涂…定是下面的人欺上瞒下…老奴这就去彻查!这就去!”他再不敢有半分轻视,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难以置信。
消息像长了翅膀,比深秋的风更快地刮遍了谢府每一个角落。
下人们再看向听竹轩那位沉默寡言、总爱缩着手的夫人时,眼神彻底变了。
轻慢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恭敬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畏惧。
这位夫人,她袖子里藏着的不是手,是一把能算断人脊梁骨的鬼算盘!
沈清漪的日子悄然发生了变化。
份里的炭火足了,饭菜热了,连周妈妈脸上的笑都真切了几分。
她依旧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待在听竹轩,对着那些从各处管事“主动”呈上来的、越来越重要的账簿,袖中的算珠声日夜不息。
她将各处产业重新梳理,开源节流,剔除蠹虫,短短数月,原本有些臃肿混乱的尚书府内务,竟显出前所未有的条理和…充盈的迹象。
这变化,自然逃不过谢珩的眼睛。
起初,他并未在意那个被扔在角落里的“木头美人”。直到管家陈伯带着难以抑制的喜色向他禀报,府中库银比往年同期竟多出了近三成,各处田庄铺子的收益也明显提升,连往年最难缠的几家租户都变得异常安分时,他才真正将目光投向听竹轩。
一日午后,谢珩处理完公务,信步走向西院。
远远地,便听到听竹轩敞开的轩窗里,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密集清脆的“噼啪”声,如同无数玉珠落于冰盘之上,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和力量。
他脚步顿了顿,悄然走近。
轩窗内,沈清漪正伏案疾书。
她穿着素净的月白色家常襦裙,发髻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住,侧影单薄。
案头堆着厚厚的账簿,她左手翻页,右手则隐在袖中,只有那快得几乎连成一片的“噼啪”声泄露了袖中的乾坤。
她的神情专注至极,眉头微蹙,鼻尖渗出细小的汗珠,嘴唇紧抿着,完全沉浸在那由数字构筑的世界里,浑然不觉窗外有人。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也照亮了她因专注而显得格外生动的半边脸庞。
褪去了新婚夜的苍白和强装的镇定,此刻的她,身上有着一种沉静而耀眼的光芒,仿佛她手中拨弄的不是冰冷的算珠,而是星辰的轨迹。
谢珩站在窗外斑驳的竹影下,静静地看着。
那双惯常冷冽如寒潭的眸子里,映着窗内女子专注的侧影,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复杂、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光。
不再是纯粹的审视与厌弃,那光芒深处,有探究,有惊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某种力量触动的涟漪。
他看了许久,久到窗内的算盘声告一段落,沈清漪似乎有所感,茫然地抬起头望向窗外时,那道绯色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摇曳的竹影深处。
沈清漪只看到窗外竹影晃动,空无一人。
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手腕,袖中的算盘珠温润地贴着她的指尖。
她不知道,她手中这半把旧算盘拨动的珠玉之声,已在不经意间,撞开了某人心湖冰封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