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浸了水的宣纸,在靖安侯府这座巨大的、金碧辉煌的牢笼里,缓慢而沉重地洇开。
沈灼华谨守着那夜的“交易”。
白日里,她是靖安侯府无可挑剔的世子妃。
晨昏定省,伺候汤药,对婆母靖安侯夫人恭敬柔顺,对府中各位长辈礼数周全。
她会在萧执“病发”时,恰到好处地露出担忧焦虑的神色,守在暖阁外,衣不解带。
她会在外人前来探视时,温言细语地讲述世子的“病情”,滴水不漏。
萧执则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油尽灯枯的病人。
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暖阁里,咳嗽声时断时续,脸色永远苍白如纸,连下床走动几步都显得艰难万分。
只有偶尔,在深夜无人时,沈灼华会听到暖阁那边传来极其细微的、纸张翻动的声响,或是墨七低低的、模糊的禀报声。
他们如同两个配合默契的戏子,在人前演绎着一出“情深意重、病榻缠绵”的夫妻情。
然而人后,是刻骨的疏离与冰冷的界限。
暖阁那扇门,是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天堑。
沈灼华恪守本分,绝不踏足暖阁一步。
萧执也极少踏出暖阁,即便出来,也绝不会与她有半分多余的交集。他的眼神永远是疏离的,带着审视的,仿佛她只是一个还算有用的工具。
府中的人心,却比萧执的病更复杂难测。
侯夫人柳氏,萧执的继母,一个保养得宜、面容和善的中年贵妇。
每次沈灼华前去请安,她总是拉着她的手,笑容温婉,嘘寒问暖,言语间满是对儿子病情的忧心和对她这个新妇的怜惜。
“灼华啊,辛苦你了。执儿这身子……唉,真是苦了你。”柳氏拍着她的手,眼圈微红,情真意切。
“母亲言重了,伺候世子是儿媳的本分。”沈灼华低眉顺眼,温顺地应答。
可每次从柳氏的正院出来,沈灼华总觉得后背爬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
柳氏那双含笑的、保养得极好的眼睛里,偶尔会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探究,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而当沈灼华恭敬地递上萧执每日“病情”的禀报时,柳氏眼底深处,似乎总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
沈灼华将这个念头压在心底。
更需谨慎应对的,是府中的侧妃,林晚晴。
她是已故老侯爷麾下一位心腹将领的孤女,自幼养在侯府,身份特殊。
柳氏做主,在萧执“病重”冲喜之前,就将其纳为侧妃,美其名曰“照顾世子起居”。
林晚晴生得极美,柳眉杏眼,身姿婀娜,如同春日枝头最娇艳的桃花。
她看向沈灼华时,眼神总是带着三分恰到好处的恭敬,七分掩不住的、针尖般的挑剔与隐隐的敌意。
“姐姐今日气色真好,”林晚晴的声音如同黄莺出谷,清脆悦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腻,“想必是世子爷身子好转,姐姐也跟着舒心了?”
她莲步轻移,靠近沈灼华,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沈灼华平坦的小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
沈灼华心中警铃微作。
“世子仍需静养,妾身只盼他能少些苦楚。”她避重就轻,语气平淡。
“姐姐说的是,”林晚晴掩口轻笑,眼波流转,“说起来,妹妹前些日子得了一味极好的野山参,最是滋补元气,特意炖了参汤给世子送去。谁知墨七那奴才不通情理,硬是拦着,说世子刚用了药,不宜进补。唉,真是可惜了妹妹一番心意呢。”
她语气委屈,眼神却瞟向沈灼华,带着一丝试探。
沈灼华面色平静:“墨七是世子近身之人,最知世子身体禁忌。他既说不可,想必是为世子身体着想,妹妹的心意,世子定是知晓的。”
林晚晴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阴霾。
“姐姐说的是。”她悻悻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去时,裙裾带起一阵香风,那香气浓郁得有些刺鼻。
沈灼华看着她袅袅婷婷的背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侯府后院,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步步荆棘。
她这个空有世子妃名头、无宠无背景的替嫁庶女,如同立在悬崖边缘,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她必须更小心。
这日午后,天气有些闷热。
沈灼华亲自在小厨房看着炉火,为萧执煎药。
苦涩的药味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
她按照府中太医给的方子,仔细地称量药材,一味味投入砂锅中。
忽然,她拈起其中一味“白薇”时,动作顿住了。
这药材的色泽……似乎过于黯淡了些?凑近鼻端细闻,应有的清苦中似乎夹杂着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陈旧霉味。
她心头一跳。
这药,被人动过手脚?剂量不对?还是……混入了别的东西?
她不动声色地将这味可疑的“白薇”单独挑了出来,用干净的帕子包好,藏入袖中。
剩下的药,她依旧如常煎好,滤出药汁,倒入温玉药碗中。
端着药碗走向萧执所居的主院时,沈灼华的心跳得有些快。
她不知道这药有没有问题,更不知道若是真有问题,会是谁的手笔。
侯夫人?林侧妃?还是府中其他她尚未看清的魑魅魍魉?
她只知道,这碗药,绝对不能出事。
尤其是在她亲自经手的情况下。
刚走到主院门口的回廊下,就看见林晚晴带着一个端着托盘的丫鬟,正笑语盈盈地从另一头走来。
托盘上放着一碟精致的荷花酥。
“姐姐这是给世子送药?”林晚晴的目光落在沈灼华手中的药碗上,笑容甜美,“正好,妹妹做了些点心,给世子尝尝鲜。姐姐辛苦了,不如让妹妹端进去吧?”
她说着,便伸手要来接沈灼华手中的药碗。
动作看似自然,指尖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
沈灼华手腕一翻,巧妙地避开了她的手,药碗稳稳地端在手中,一滴未洒。
“妹妹有心了。”沈灼华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只是世子用药需得按时,片刻耽误不得。这点心,待世子用了药,精神好些再用不迟。妹妹不妨先在此稍候。”
她的话合情合理,堵住了林晚晴的意图。
林晚晴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眼底闪过一丝恼恨。
“姐姐说的是。”她悻悻地收回手,目光却像黏在了那碗药上。
沈灼华不再看她,端着药碗,径直走向暖阁。
墨七如同往常一样守在门口,面无表情。
沈灼华将药碗递给他,低声道:“药好了。”
墨七接过,点了点头,转身推门进入暖阁。
就在门开合的瞬间,沈灼华的目光飞快地扫了进去。
暖阁内光线有些暗。
萧执半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搭着薄毯,手里似乎拿着一卷书册。听到动静,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墨七,精准地落在了门口沈灼华的脸上。
那眼神依旧深沉,带着惯有的审视。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沈灼华似乎在他眼底看到了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疲惫。
门很快关上了。
沈灼华转身,看到回廊下,林晚晴还站在那里,手里绞着帕子,正死死地盯着暖阁紧闭的门,眼神阴晴不定。
沈灼华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