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府的日子,慢得像冰层下冻僵的水流,每一刻都浸着刺骨的寒意。正院“澄晖堂”华丽空旷,却更像一座精心打造的冰牢,囚禁着沈知微这个有名无实的王妃。
萧彻的“恩典”很快便来了,以一种沈知微从未想过的方式。
“王妃,”萧彻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太监王德海立在堂下,声音平板无波,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王爷有令,听闻沈二**幼时曾在寒山寺佛前为王爷虔诚祈福抄经,方得佛祖庇佑,王爷才得以转危为安。此乃大功德。王爷感念二**恩德,特命王妃您,每日于小佛堂内,跪抄《金刚经》十卷,为二**积福,亦为王爷祈福。”
沈知微端坐在主位上,指尖冰凉,几乎要嵌进紫檀木扶手的雕花缝隙里。为沈月柔积福?感念她的“恩德”?一股尖锐的、带着血腥气的荒谬感直冲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下。佛堂里青灯古佛的檀香味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刺鼻。
“妾身……遵命。”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窗外呼啸的北风吹散。
小佛堂设在王府最阴冷的西北角,门窗紧闭也挡不住缝隙里钻进来的寒风。冰冷的青砖地面,寒意丝丝缕缕地透过蒲团和厚厚的棉裙,直往膝盖骨缝里钻。沈知微跪得笔直,面前是一张矮几,铺着厚厚一摞素白的宣纸,墨已研好,浓黑如夜。
她提起笔,蘸起了墨。手腕悬空,一笔一划落在纸上,力求工整。指尖早已冻得僵硬发红,微微颤抖着,墨迹便有些难以控制的凝滞和歪斜。膝盖的刺痛从最初的尖锐逐渐转为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的钝痛,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在反复扎刺。
抄完一卷,已是半个时辰过去。她放下笔,试图活动一下僵硬的腿脚,膝盖甫一动弹,便是一阵钻心的酸麻刺痛,让她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咬牙忍着,重新铺开一张纸。
窗外天色由灰白转为铅灰,佛堂内光线愈发昏暗。王德海悄无声息地进来点灯,昏黄的烛光跳跃着,映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和紧抿的唇。他只看到王妃依旧跪得笔直,背脊挺得如同一株被冰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青竹,唯有鬓角被冷汗濡湿的一缕碎发,泄露了一丝不堪重负的脆弱。
“王妃,您……”王德海欲言又止。
“无妨。”沈知微头也未抬,声音是一贯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结了厚厚冰层的死寂,“替本宫换盏亮些的灯来。”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沈知微的目光落在自己冻得发紫、微微颤抖的指尖上,又仿佛穿透了眼前冰冷的佛堂,看到了当年寒山寺后山那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那个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少年将军,紧紧攥着她染血的衣角,意识模糊地一遍遍低唤:“阿柔……别丢下我……”
那时,她背着几乎昏迷的他,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跋涉,肩头被追兵的冷箭撕裂的剧痛几乎让她昏厥。是沈月柔那一声带着哭腔的“姐姐我怕”,让她脱口而出:“别怕,阿柔在呢!”从此,那个名字成了少年刻骨铭心的烙印,也成了她沈知微无法挣脱的枷锁。
墨迹在纸上一顿,一滴浓黑的墨汁晕染开来,像一颗骤然破碎的心。
腊月二十三,小年。
一场大雪将肃王府彻底裹入一片银装素裹之中,湖面结了厚厚的冰,光洁如镜,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府里各处都张灯结彩,预备着晚上的小年宴,唯有沈知微的澄晖堂依旧冷冷清清。
午后,沈月柔来了。她裹着一件簇新的银狐裘斗篷,领口一圈雪白的绒毛衬得她小脸莹白如玉,眉目如画,眼波流转间带着一股我见犹怜的娇柔。她像一阵裹着香风的风,径直闯进了沈知微看书的小暖阁。
“姐姐!”沈月柔的声音又甜又脆,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仿佛她们真是亲密无间的好姐妹,“王府的雪景可真美!尤其是那映心湖,冰面亮得像琉璃,湖心亭子被雪盖着,远远瞧着,就像画儿里似的。”
沈知微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眼,静静地看着她。暖阁里烧着地龙,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她眼底沉淀的霜寒。
沈月柔自顾自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刺骨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她指着远处冰封的湖面,语气带着一种天真的向往:“姐姐你看!要是这时候,那湖心亭四周的红梅都开了,大片大片的红映着雪白的冰面,那该多好看呀!月柔小时候在画上见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了。”
她转过身,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沈知微,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可惜呀,这府里的梅花,开得最好的几株都在对岸,隔着偌大的湖面,只能看个影影绰绰的红点子,真没意思。”
沈知微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冰冷的预感攫住了她。
果然,沈月柔的话音刚落,暖阁的门帘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猛地掀开。萧彻高大的身影裹挟着一身室外的寒气,大步走了进来。他显然刚回府,玄色大氅上还沾着未融的雪粒,深邃的目光先是落在沈月柔身上,瞬间柔和了几分。
“阿柔想看红梅映雪?”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沈月柔眼睛一亮,用力点头,脸上绽开甜美的笑容:“嗯!王爷,听说对岸那几株老梅开得可好了,红得像火!可惜只能远远瞧着……”
萧彻的目光这才转向窗边的沈知微,那点微末的柔和瞬间冻结成冰,只剩下纯粹的、命令式的冷酷:“王妃。”
沈知微的心彻底沉入冰湖之底。她缓缓站起身,指尖冰凉。
“去,”萧彻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在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器具,“湖心亭四周空旷,折几枝开得最好的红梅回来。插在瓶里,让阿柔看个清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知微单薄的夹袄,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本王记得,王妃身子骨硬朗。这点风雪,想必不在话下。”
暖阁内死一般寂静。炭盆里的火舌噼啪舔舐着空气,却暖不了沈知微分毫。她看着萧彻,看着他眼中那份为了取悦另一个女子而理所当然施加的冷酷,看着他旁边沈月柔眼底一闪而过的、快意的光芒。
“是。”沈知微垂下眼帘,遮住眸中翻涌的一切,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妾身遵命。”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挺直了背脊,一步步走出暖意融融的牢笼,踏入外面肆虐的风雪之中。
寒风如同无数把钝刀,瞬间割透了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冷意从四面八方疯狂地钻进骨头缝里。大雪纷飞,迷了眼,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白。通往湖心亭的路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湖心的风更大,呼啸着卷起雪沫,抽打在脸上,刀割似的疼。那几株老梅虬枝盘曲,在风雪中傲然绽放,点点红梅如同凝固的鲜血,刺目又妖异。沈知微伸出手,指尖已经冻得麻木失去知觉。她费力地攀上覆着冰雪的枝干,粗糙的树皮摩擦着冻僵的手心,几乎要撕下一层皮来。她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去折那开得最盛的花枝。
“咔嚓!”
脆响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晰。一根带着几簇怒放红梅的枝桠终于被她折下,沉重的力道让她踉跄了一下,险些滑倒。冰冷的雪花趁机钻进她的脖颈,激得她浑身一颤。
就在她抱着花枝,艰难地转身,准备踏上回程的冰面时——
脚下猛地一滑!
覆盖着新雪的冰面下,不知何时融开了一小片暗涌的薄冰。她猝不及防,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
“噗通——!”
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间将她吞没!厚重的冬衣吸饱了水,如同沉重的枷锁,拖拽着她急速下沉。那寒意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每一寸皮肤,直刺骨髓,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窒息感紧随而至,冰冷浑浊的湖水呛入口鼻,带着一股浓重的腥气,肺腑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挤压!
求生的本能让她在水中剧烈地挣扎,四肢却沉重得不听使唤。冰冷的湖水灌入耳中,模糊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只余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绝望轰鸣。意识在急速流失的边缘挣扎,眼前晃动的,只有透过冰层折射下来的、扭曲而惨淡的天光。
就在黑暗即将完全吞噬她的那一刻,岸上似乎传来了几声模糊的惊呼。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大的、重物砸破冰面的“哗啦”声!
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抓住了她下沉的手臂!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蛮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冰冷刺骨的水流剧烈搅动,沈知微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上拖拽。破碎的冰渣擦过脸颊,带来细碎的刺痛。“哗啦——”一声巨响,她终于破水而出!
凛冽的空气如同无数把冰刃,狠狠扎进她湿透的身体,激得她剧烈地呛咳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冻僵的肺腑,疼得撕心裂肺。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了一张近在咫尺的脸——萧彻。
他脸色铁青,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怒、后怕,还有一种沈知微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失控的复杂情绪。他浑身湿透,昂贵的玄色锦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贲张的肌肉线条,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她的脸上,冰冷刺骨。
他死死地抱着她,双臂如同铁箍,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那双总是盛满冷酷和厌恶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她苍白如鬼的脸,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震颤、碎裂。
岸上传来沈月柔带着哭腔的惊呼:“王爷!您快上来!危险!姐姐她……”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一丝被忽视的尖锐。
萧彻却恍若未闻。他抱着怀中冰冷僵硬的躯体,那双浸透了冰水、寒意刺骨的手,竟在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看着她紧闭的双眼,毫无血色的唇,湿透的发丝凌乱地贴在惨白的额角,像一尊即将破碎的琉璃人偶。
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恐慌感,如同这刺骨的湖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
沈知微在剧烈的咳嗽和窒息般的寒冷中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对上萧彻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她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只牵出一个破碎而冰冷的弧度,微弱的气音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带着冰湖的寒意:
“王…爷…红梅…好看…么?”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冰碴子。
萧彻抱着她的手臂猛地一僵,那铁青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如同被这句轻飘飘的话狠狠抽了一鞭子。
冰湖落水的后果是凶险的。沈知微被裹挟着送回了澄晖堂,高热如同野火燎原般烧了起来,来势汹汹。意识在滚烫的岩浆和刺骨的寒冰地狱之间反复沉沦,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在眼前飞旋:少年将军沾满血污的脸、寒山寺缭绕的香火、庶妹惊恐的泪眼、肃王冷酷掀落盖头时眼底的冰霜、佛堂青砖刺骨的寒意、还有那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冰冷湖水……
她在梦魇中挣扎,时而发出痛苦的呓语,时而浑身冰冷地蜷缩成一团。整个澄晖堂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太医进进出出,丫鬟仆妇们屏息凝神,气氛凝重得如同绷紧的弦。
萧彻来过几次。
有时是深夜,沈知微在昏沉中感觉床边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意和沉水香的气息。她烧得迷迷糊糊,隐约能感觉到那道目光长久地落在自己身上,复杂得如同纠缠的乱麻,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灼?但她没有力气去分辨,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疼痛。
有时是白天,她稍微清醒一点,能听到外间传来他压低声音询问太医病情的对话。那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惯常的冷硬,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
“王妃的寒气已深入肺腑,此次凶险异常,万不可再受寒凉**,需得静心调养数月,否则……”太医的声音带着忧虑。
外界沉默了片刻。沈知微闭着眼,听到萧彻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却难掩一丝异样的平静:“用最好的药,务必……让她好起来。”
好起来?沈知微在心底无声地冷笑。好起来继续做他取悦心上人的工具,继续承受他因错爱而生的无尽折磨么?
高热终于在数日后缓缓退去,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虚弱和挥之不去的咳疾。沈知微如同被抽去了筋骨,终日恹恹地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外面依旧冰封的世界。澄晖堂似乎成了王府里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只有药味和死寂如影随形。
直到那日午后,沈月柔再次踏入了澄晖堂。
她穿着一身娇嫩的鹅黄春衫,衬得人比花娇,手里捧着一个精巧的紫檀木匣,步履轻快地走到沈知微榻前,脸上带着盈盈笑意,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姐姐可大好了?月柔担心坏了。”她声音甜软,将木匣放在榻边小几上,轻轻打开。里面是一支通体莹润的白玉簪,簪头雕琢成精巧的并蒂莲,玉质温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前些日子姐姐落水,王爷心疼姐姐受了惊吓,特意寻了这支‘雪魄莲心’簪,说是给姐姐压惊呢!王爷还说……”她顿了顿,刻意放慢了语速,观察着沈知微的反应,“府库里有几匹上好的浮光锦,颜色鲜亮,让姐姐裁几身新衣,等天暖了好穿出去走动走动,散散心。”
沈月柔拿起那支玉簪,作势要往沈知微发间簪去,语气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王爷对姐姐真是上心呢。这支簪子,月柔瞧着都羡慕得紧。姐姐快戴上试试?”
沈知微的目光淡淡地扫过那支流光溢彩的玉簪,又落到沈月柔那张写满“**激涕零”的脸上。冰寒刺骨的寒意似乎在这一刻又顺着脊椎爬了上来。压惊?上心?她只觉得一股浓烈的、带着血腥味的讽刺直冲喉头。
她微微偏头,避开了沈月柔伸过来的手,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沉淀着一片荒芜的冷寂。
“替我谢过王爷。”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一潭不起涟漪的死水,目光却穿透了沈月柔,望向窗外依旧料峭的春寒,“至于这簪子……太亮了,晃眼。庶妹若喜欢,不妨留着自用。”
沈月柔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一瞬,随即化为一丝被拂了面子的恼怒,但很快又被掩饰下去。她悻悻地收回手,将玉簪放回匣中,语气也冷了几分:“姐姐这话说的……王爷一番心意呢。”她看着沈知微那副油盐不进、死气沉沉的样子,心底莫名地有些发堵,那点炫耀的心思也淡了,草草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带着那匣玉簪转身离去。
屋子里重归寂静。浮光锦的华光,玉簪的莹润,都成了这死寂中刺目的嘲讽。沈知微缓缓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左肩。隔着薄薄的春衫,那道早已愈合的旧疤,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
萧彻,你的“上心”,你的“压惊”,太迟了,也太脏了。
春寒料峭未尽,北境骤起的狼烟却已染红了半边天。骁勇善战的北狄铁骑撕毁了脆弱的和约,如同黑色的潮水,裹挟着血腥与杀伐之气,以雷霆万钧之势连破三城,兵锋直指大胤北境重镇——扼守咽喉要道的朔方城!
朔方若破,北狄铁蹄将再无阻拦,一马平川,直捣京畿腹地!朝野震动,天子惊怒。
急报如同雪片般飞入京城,每一封都带着前线将士用血写就的焦灼。朝堂之上,主战之声压倒了短暂的慌乱。但谁去?朔方城已是孤悬危卵,凶险万分。最终,一道沉凝如山、带着金铁之音的**声,压下了所有嘈杂。
“臣,萧彻,请旨挂帅,驰援朔方!”
肃王萧彻,这位曾令北狄闻风丧胆的战神,在国难当头之际,再次披上了染血的战甲。离京那日,天阴沉得如同灌了铅,冷风卷着尘沙,扑打在送行将士们的脸上。玄甲如墨,战旗猎猎,肃杀之气弥漫整个京郊大营。
沈知微站在王府最高的望楼之上,远远望着那支沉默而庞大的军队如同黑色的洪流,涌向北方那片不祥的阴云。她没有去送行,如同她这王妃的身份一样,只是个被遗忘的摆设。风吹起她素色的裙袂,显得身影格外单薄伶仃。
她望着那队伍最前方,被亲兵簇拥着的高大身影。铁甲覆身,兜鍪遮面,只能看到一个冷硬如磐石的轮廓。他会不会……也死在朔方城下?这个念头倏然划过脑海,竟没有预想中的快意,只有一片空茫的、冰冷的疲惫。她与他之间,除了无尽的伤害和那道横亘的“阿柔”,还有什么呢?
或许,死生不见,才是最好的结局。
肃王府随着萧彻的离去,彻底沉寂下来,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沈知微的日子更加简单,每日不过是在澄晖堂的方寸之地看书、吃药、对着窗外一日日抽芽的柳枝发呆。关于前线的消息,偶尔会从外院仆役的低语中传来,破碎而惊心:
“……朔方被围得铁桶一般,听说箭矢都射光了……”
“……王爷亲自带人夜袭敌营,烧了他们的粮草……”
“……城东角楼被投石机砸塌了半边,死了好多人……”
每一次听到这些,沈知微的心都会不受控制地微微一紧,随即又被她强行压下。她告诉自己,那是为了边关浴血的将士,为了大胤的江山,绝不是为了那个伤她至深的男人。
直到那一天——
清晨的宁静被一种沉闷的、令人心悸的震动打破!那声音如同无数面巨大的战鼓在远处擂响,又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痛苦**。紧接着,是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刀剑碰撞的锐响、垂死的惨嚎、战马的嘶鸣……无数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的丧钟,瞬间将整座京城从睡梦中惊醒!
“破了!城破了!”
“北狄人杀进来了!快跑啊——!”
凄厉绝望的尖叫如同瘟疫般在王府内外炸开!混乱的脚步声、哭喊声、器物倾倒碎裂的声音瞬间充斥了每一个角落。王府的高墙之外,浓烟滚滚升起,遮蔽了刚刚亮起的天空,空气里弥漫开呛人的焦糊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沈知微猛地推开窗,远处城东方向,烈焰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际!王府内,丫鬟婆子们如同无头苍蝇般尖叫奔逃,护卫们仓促集结的呼喝声显得苍白无力。
城破了!北狄人真的杀进来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沈知微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澄晖堂的门被惊慌失措的丫鬟撞开:“王妃!快!快躲起来!乱兵……乱兵朝这边来了!”
几乎是同时,王府沉重的朱漆大门方向,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和粗野的咆哮!伴随着护卫们短促而绝望的惨叫声!
完了!沈知微脸色惨白如纸,指尖冰凉。她看着身边吓得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的丫鬟仆妇,看着这富丽堂皇却瞬间变得脆弱不堪的牢笼,一股冰冷的绝望蔓延全身。乱兵入府,会是什么下场?她不敢想。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绝望时刻——
“轰隆——!”
澄晖堂紧闭的院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开!碎裂的木屑四溅飞扬!
一道高大、浴血的身影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和硝烟味,悍然闯入这片混乱的庭院!
是萧彻!
他身上的玄色战甲早已残破不堪,布满刀劈斧砍的痕迹和暗沉发黑的血污,头盔不知所踪,几缕被血和汗黏住的墨发散乱地贴在额前,脸上沾染着血污和烟灰,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和……一种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急切!
他手中紧握着一柄卷了刃、兀自滴着血的长刀,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利箭,瞬间穿透混乱的人群,死死地钉在了窗边那个素衣单薄、脸色惨白的身影上!
“沈知微!”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跋涉了尸山血海的疲惫和一种失而复得的狂乱震颤,“跟我走!”
他无视了院中惊恐尖叫的仆妇,无视了王府外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几步就跨到沈知微面前,沾满血污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攥住了她冰冷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捏得她腕骨生疼,带着一种几乎要将她揉碎的决绝。
“王爷?!”沈知微被他眼中那骇人的疯狂和不顾一切惊住了,下意识地想挣脱,“外面……”
“闭嘴!”萧彻厉声打断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风暴,恐惧、后怕、暴怒,还有一种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偏执,“想活命,就跟我杀出去!”他根本不容她有任何反应,猛地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拽,用自己残破却依旧高大的身躯,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
“挡我者死——!”
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从他喉中迸发!他手中的长刀再次扬起,卷刃的刀锋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狰狞的寒芒。他如同一头发狂的护崽雄狮,拖着沈知微,迎着庭院外已经冲杀进来的、面目狰狞的北狄乱兵,悍然冲了上去!
刀光,血影,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