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沫子被风卷着,砸在脸上,针尖似的凉意却透不过心底那片死沉的麻木。
沈未晞跪在紫宸殿前汉白玉的阶下,积雪没过膝盖,寒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噬咬得人一阵阵发颤。殿内丝竹管弦之声隔着厚重的门扉漏出来几分,缥缈得不真切,
是新帝登基的宴乐。她的夫君,今日刚承大统的萧衍,正在里面接受百官朝贺。而殿外,
她跪着的这一片天地,雪是冷的,石阶是冷的,连呼出的白气都很快冻僵在睫毛上。
几个时辰前,銮仪卫闯进将军府,铁链一抖,锁了她战功赫赫的父亲沈擎苍,罪名是谋逆。
偌大的府邸,顷刻间抄检封门,女眷啼哭一片,如同天塌。她不信。父亲一生忠烈,
脊梁骨比边关的风棱石还硬,怎会谋逆?这是新帝登基,要清算旧账,鸟尽弓藏。
雪没有停的意思,一层覆一层,试图将她也埋成这宫阶前一道不起眼的雪堆。
来往的宫人屏息快步,不敢抬头,更不敢看向她这边。昔日尊荣无限的七皇子妃,
如今是逆臣之女,谁沾上一星半点,都是祸事。殿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暖融的酒气混着熏香味道扑面而来,激得沈未晞一个寒噤。大太监高贤缩着脖子出来,
拂尘一扫,尖细的嗓子压得低低的:“娘娘……哎哟,您这又是何苦?陛下正忙,
您且回吧……”沈未晞抬起头,脸颊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嘴唇翕动,
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高公公,求您,再通传一次,我就问一句话……”高贤面露难色,
回头望了望那扇沉重的殿门,终究是叹了口气,又缩了回去。雪花落进她后颈,
冰得她一哆嗦。意识似乎也要随着体温一点点流走了,只剩下一个念头楔在脑子里:求他,
问清楚。不知又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地老天荒。殿内乐声稍歇,
那扇门再次开启。这一回,出来的不是太监。明黄的袍角刺入她模糊的视线,
金线绣出的龙纹在廊檐宫灯下闪着冰冷倨傲的光。他负手站在高阶之上,身姿挺拔,
一如往日,却隔了万丈深渊。沈未晞用尽力气抬起头,雪水糊住了眼睛,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看到一片拒人千里的轮廓。“陛下……”喉咙里像是堵着血沫,每一个字都刮得生疼,
“我父亲……绝不会谋逆!求陛下明察!沈家满门忠烈……”他打断她,声音平直,
没有半分情绪,比这满地积雪还冷还硬:“沈氏。”两个字,像冰锥子砸下来。
沈未晞浑身一僵。“跪在这里,是还想替你沈家求一个恩典?”他微微俯身,
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审视,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捕捉不到的讥诮,
“你以为,你还是朕的王妃?”风卷着雪,呼啸着从两人之间穿过。他直起身,语调更缓,
却字字如刀,凌迟着她仅剩的尊严:“朕如今是天子。天子枕畔,岂容逆臣安睡?
”他顿了顿,像是要给她最后一击,慢条斯理地,碾碎她所有妄想:“你凭什么觉得,
朕会要一个逆臣之女?”雪更大了一些,簌簌地落在她头顶、肩头,世界白茫茫一片,
干净得残忍。她看着他转身,明黄的袍角消失在缓缓合拢的殿门后,那一声沉重的“哐当”,
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呵……她伏在冰冷的雪地里,肩头剧烈地抖动,
却发出一声极低极哑的笑。凭什么?凭的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凭的是凤冠霞帔、洞房花烛夜他曾执着她的手说“晞晞,此生不负”?
还是凭她腹中……那刚刚诊出不久的、他们共同的血脉?冷透了。从里到外,
连最后那点微末的希望都冻成了冰碴。也好。“娘娘,您就吃一口吧,
身子要紧啊……”贴身宫女锦书捧着温了又温的清粥,跪在榻前,声音带着哭腔。
沈未晞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目光虚虚地望着窗外。
被送回这处偏僻的宫殿“静思己过”已有半月,她瘦得脱了形,手腕细得一折就断似的。
窗外庭中积雪未化,几枝枯丫顽强地刺向灰白的天。那日雪地之后,她病了一场,
昏沉中仿佛总能听见父亲镣铐拖地的声响,听见母亲绝望的哭泣。醒来后,
便是日复一日的死寂。“撤了吧。”她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娘娘……”“我说撤了!
”她忽然抬手一挥,碗盏摔在地上,碎裂声刺耳,温热的粥溅开,污了地毯。锦书吓得一颤,
泪珠滚落下来,慌忙去收拾。沈未晞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
一阵熟悉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头。她捂住嘴,干呕了几下,什么也吐不出来,
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绞紧了。殿内一时只剩她压抑的呕吐声和锦书低低的啜泣。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熟悉。沈未晞背脊倏地僵直,那股恶心感被硬生生压了回去。
萧衍来了。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金冠玉带,比之登基那日少了几分典礼上的威仪,
却多了几分深沉的压迫感。他挥退了殿内所有宫人,包括惶惶不安的锦书。殿门轻轻合上。
他走到她面前,阴影笼罩下来。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的粥渍和碎片,
又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还在闹脾气?”他开口,听不出喜怒。
沈未晞缓缓转过头,看着他。曾经那双盛满星子、望向他时总是带着羞怯和欢喜的眼睛,
此刻只剩下一片枯寂的灰烬。“陛下是来看逆臣之女死了没有吗?
”萧衍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不喜她这样的眼神和语气。他负手踱开两步,
语气平淡得像在议论天气:“沈擎苍罪证确凿,朕念旧情,未牵累沈氏女眷,已是开恩。
”旧情?她心底冷笑一声,那点微末的“旧情”,就是让她活着,
在这四方宫墙里熬干最后一滴血吗?他停下脚步,侧对着她,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甚至带着一丝刻意放缓的、近乎温和的残忍:“你既入宫,仍是朕的妃嫔。安心住着,
别再想那些不该想的。”他说完,顿了顿,像是终于完成一项任务般,
从袖中取出一个不大的白玉瓷瓶,轻轻放在她身旁的小几上。瓷瓶温润,
剔透得能隐约看到里面晃动的深色液体。“你身子虚,这是太医院精心调配的补药。
”他的声音平稳无波,每个字却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扎进她心口,“趁热喝了吧。
”沈未晞的目光落在那只瓷瓶上。白玉无瑕,里面的液体却透着不祥的光泽。补药?
她几乎要笑出声。是啊,补药,补得她魂飞魄散,补得她沈家血脉彻底断绝的“大补之药”!
她缓缓抬起眼,视线掠过那只瓶子,定定地看向他。他的侧脸线条冷硬,下颌绷紧,
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仿佛只是随手丢给一只不听话的宠物一点安抚。
最后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唾弃的幻想,彻底熄灭了。心底那片冻土疯狂地裂开,
涌出的不是悲伤,而是黑色的、汹涌的绝望和恨意。几乎要将她的骨骼都碾碎。
她极慢极慢地伸出手,指尖冷得像冰,触碰到那温润的瓶身时,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恰好在此刻转过头,目光落在她那只手上。她的手指纤细苍白,握住那白玉瓶时,
竟有一种诡异的美感。萧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视线飞快地从她脸上掠过,
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死水一潭。他像是忽然被什么刺痛了一般,猛地移开目光,
生硬地道:“朕还有政务。”说完,竟近乎仓促地转身,大步离开。殿门开了又关,
隔绝了他离去的背影。沈未晞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瓷瓶。殿内死寂,
她能听到自己心脏缓慢而沉重跳动的声音,咚,咚,咚,像催命的鼓。良久,
她轻轻拔开了瓶塞。一股奇异的气味弥漫开来,带着一丝甜腥,一丝苦涩。她端着瓶子,
走到窗前。窗外天色阴沉,又要下雪了。“锦书。”她唤道,声音平静得可怕。
一直守在殿外、忧心如焚的锦书连忙推门进来:“娘娘?”“去,”沈未晞没有回头,
只将空了的瓷瓶递给她,指尖稳得没有一丝颤动,“扔得远些。”锦书接过瓶子,
闻到那股残留的怪异药味,脸色倏地白了,似乎明白了什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眼泪瞬间涌出:“娘娘!您……您怎么能……”“出去。”沈未晞打断她,声音依旧平静,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锦书看着她单薄得仿佛随时会碎掉的背影,痛哭失声,却不敢违逆,
踉跄着退了出去。殿内重归寂静。沈未晞依然站在窗前,看着灰败的天空。
小腹开始隐隐作痛,起初只是微弱的酸胀,像月事来临前的征兆。很快,
那痛楚变得尖锐起来,一下一下,绞拧着向下坠。她扶着窗棂,手指用力得泛白,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痛楚越来越剧烈,如同有无数只手在她腹内撕扯,
要將什么生生剥离出去。温热的液体顺着腿根滑落,浸透了裙裾,黏腻而腥甜。她支撑不住,
沿着窗棂软软滑倒在地毯上。血,越来越多的血,裂开了繁复的绣纹,
像一朵绝望而狰狞的花,在她身下疯狂蔓延。视线开始模糊,殿内的景物扭曲旋转。也好。
就这样吧。父亲,
母亲……女儿不孝……还有……孩子……对不起……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瞬,
她仿佛听见锦书撕心裂肺的尖叫,
和一阵混乱到变了形的脚步声……萧衍是在批阅奏折时被惊动的。外面脚步声惶急,
夹杂着太监语无伦次的惊呼和宫女压抑的哭泣。他心头莫名一悸,御笔顿在朱砂上,
染红了一大片“准”字。“何事喧哗!”他不耐地喝道。高贤连滚爬爬地冲进来,
脸色惨白如纸,抖得话都说不全:“陛、陛下!不好了!
泠妃娘娘……娘娘她……血……好多血!”冷妃。他予她的封号,泠,冷也。
萧衍猛地站起身,眼前竟黑了一瞬,御案被带得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奏折散落一地。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紫宸殿,甚至忘了御辇,发疯似的朝着那座偏僻的宫殿狂奔。
冷风刮在脸上,刀割似的,他却觉得浑身血液都在逆流,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