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回到租住的老洋房时,暮色正顺着雕花窗棂往下淌。木地板被踩出“吱呀”一声,
那声响比往常更重些——今早出门时他特意给门轴抹了点油,此刻却像是被暮色浸得发沉,
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也惊醒了蜷在沙发上的女人。“回来了?”苏晚抬眼,
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水光,指尖捏着的信纸被揉出几道深痕,指腹因为用力,泛出淡淡的白。
她面前的矮几上,放着一只青花缠枝莲纹瓷碗,碗沿缺了个小小的口,
是苏母当年传下来的旧物,碗底沉着几粒未化的冰糖,雪梨汤早已凉透,
是林砚早上出门前特意给她炖的,叮嘱她早晚各喝一碗润嗓子,此刻却连汤匙都没动过。
林砚脱下沾着雨气的风衣,挂在门边的衣帽架上。架子是民国时期的旧物,
胡桃木的纹理里嵌着岁月的包浆,边角处被磨得发亮,那是前几任租客留下的痕迹,
林砚和苏晚搬进来的那天,特意用砂纸轻轻打磨过,怕尖锐的边角划伤彼此。
“医院那边怎么说?”他走到沙发边坐下,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刚从外面回来的凉意,
却刻意放得柔和,怕惊着她。苏晚把信纸递过去,指尖微微发颤,递到一半又顿了顿,
像是怕纸上的字迹会刺痛他。“他们说,爸爸的情况……不太好,让我们尽快准备。
”信纸是从老旧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抬头印着褪色的厂徽,
那是苏父年轻时待过的国营纺织厂,红色的五角星旁边写着“劳动光荣”四个字,
如今早已被磨得模糊,只剩淡淡的印记。苏父退休后,总爱翻着这本笔记本发呆,
说上面记着他一辈子的工分和奖状。林砚展开信纸,上面是医生潦草的字迹,
密密麻麻的术语像一张网,兜得人喘不过气。
他指尖划过“晚期”“保守治疗”“预后不佳”几个字,
指腹的温度似乎都被纸上的凉意吸走了。喉结动了动,他先把信纸折好,
放进苏晚手边的纸巾盒里,才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别怕,有我在。
”这句话他说过很多次。三年前苏晚被房东赶出门,拖着行李箱站在雨里,
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手里攥着仅剩的几百块钱,是他撑着一把黑伞走过来,
接过她的行李箱说“别怕,有我在”;两年前她失业,对着空荡荡的冰箱发呆,
连吃碗热面的钱都要盘算,是他把刚结的插画稿费放在桌上,笑着说“别怕,有我在”。
可这一次,林砚能清晰地感觉到,苏晚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像是风中快要折断的芦苇,
连带着他的心跳都跟着乱了节奏。“我明天想回趟老家。”苏晚的声音带着哭腔,
尾音飘在空气里,被窗外的晚风卷得发颤,“爸爸一直念叨着老房子后面的那棵桂花树,
说今年的桂花该开了,还说要给我做桂花糕,给你酿桂花酒。”她的老家在江南的一个小镇,
青石板路蜿蜒曲折,雨后会泛着湿润的光,墙角爬满了青苔,踩上去软软的,
那棵桂花树是苏父年轻时和苏母刚结婚时亲手栽的,如今已有合抱粗,枝桠伸得老远,
几乎遮住了半个院子。林砚点头,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试图传递一点温度:“好,
我陪你回去。”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晚风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涌进来,
吹得窗帘轻轻晃动,窗帘上印着的小碎花也跟着摇曳,那是苏晚去年夏天亲手缝的,
说老房子的窗帘太旧了,换个新的显得有生气。老洋房的窗户正对着一条窄巷,
巷口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偶尔有自行车铃“叮铃”响过,骑车的老人慢悠悠地经过,
车后座绑着一捆刚割的青菜,划破夜色的静谧。“可是我们的积蓄……”苏晚欲言又止,
眼神暗了下去。林砚是自由插画师,收入时高时低,好的时候能接几个大商单,
坏的时候一两个月都没活儿,她则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员,每个月工资刚够房租和基本开销。
前段时间苏父突然住院,押金就交了三万,后续的检查费、治疗费像流水一样花出去,
已经花光了两人所有的积蓄,还欠了朋友陈默一笔钱,陈默是林砚的大学同学,
知道他们的难处,只说不急着还,可越是这样,苏晚心里越不安。林砚转过身,
从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子,盒子是他小时候装弹珠用的,
上面印着褪色的奥特曼图案,打开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盒子里装着他的画稿,
大多是没完成的草图,最底下压着一张银行卡,卡面已经有些磨损,是他们俩共用的那张。
“这是我上个月接的一个商单,儿童绘本的插画,预付款刚到账,有五万块,
应该够我们回去的路费、爸爸的医药费,还有家里的开销。”他把银行卡递给苏晚,
指尖带着铁盒子的凉意,“我已经跟编辑说好了,剩下的画稿可以在老家远程交,不耽误事。
”苏晚看着银行卡,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卡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又顺着卡边滑落到手背上,冰凉刺骨。“林砚,我总觉得……拖累你了。”她哽咽着说,
肩膀微微耸动,“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应该能租更好的房子,不用住这漏雨的老洋房,
能买你一直想要的那台数位屏,不用每次画精细稿都要凑在电脑前,眼睛累得通红。
”林砚蹲下身,从茶几上抽了张纸巾,轻轻帮她擦掉眼泪,指腹带着薄茧,
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动作温柔得怕碰碎了她:“说什么傻话。我们是一家人,
谈不上谁拖累谁。”他的目光落在苏晚颈间的银项链上,那是他去年生日时送她的,
花了他半个月的稿费,吊坠是一枚小小的月亮,背面刻着他们名字的首字母,
此刻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你忘了?我们说好要一起攒钱,在这老洋房里攒够首付,
然后买一套带阳台的房子,种满你喜欢的月季。”苏晚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把脸埋在他的手掌里,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
淅淅沥沥地打在窗棂上,像是一首温柔的催眠曲。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两人就收拾好了简单的行李。苏晚找了两件厚外套,塞进行李箱里,老家的秋天比城里冷,
她怕林砚不习惯。林砚则把数位板、笔记本电脑仔细地装进背包,
又在包里塞了几包速溶咖啡,他知道回去后照顾苏父会很忙,只能趁晚上的时间赶画稿。
坐上去小镇的火车时,天才刚亮透。火车缓缓开动,
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大厦变成了成片的稻田,金黄色的稻穗在风中摇曳,像一片翻滚的麦浪,
偶尔能看到田埂上有农民伯伯牵着牛走过,牛尾巴慢悠悠地甩着,赶走身边的蚊子。
苏晚靠在林砚的肩膀上,看着窗外的风景,眼神渐渐变得悠远,嘴角也微微上扬,
像是沉浸在了美好的回忆里。“我小时候,最喜欢在桂花树下玩。”她轻声说,
声音里带着怀念,“每到秋天,桂花就开得满树都是,金黄色的,像撒了一树的星星。
爸爸会搬个梯子,爬到树上摘桂花,我就站在树下,仰着头,伸手去接那些掉下来的花瓣,
有时候花瓣会落在我的头发上、衣服上,妈妈就笑着帮我摘下来,说我像个小桂花精。
”她顿了顿,继续说,“爸爸摘完桂花,会把它们晒干,用玻璃罐子装起来,
一部分用来做桂花糕,一部分用来酿米酒。桂花糕蒸好的时候,整个院子里都飘着香味,
我和邻居家的小丫头抢着吃,有时候吃得太急,会噎得打嗝,爸爸就笑着拍我的背,
给我递一杯温水。”林砚握住她的手,指尖轻轻捏了捏她的指节,轻声应着:“等我们回去,
也摘些桂花,我帮你摘,摘满满一篮子,做桂花糕给你吃,还要酿桂花酒,等你爸爸好起来,
我们一起陪他喝一杯。”他知道,苏晚是想通过回忆,缓解心里的悲伤,而他能做的,
就是陪着她,听她诉说,帮她实现那些小小的愿望。火车行驶了四个多小时,
终于到达了小镇。出站口的风带着一股熟悉的桂花香,苏晚深吸了一口气,
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苏明已经在等他们了,他比苏晚小五岁,身形单薄,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显然是这几天在医院熬夜熬的。看到苏晚和林砚,他快步走过来,接过他们手里的行李,
声音有些沙哑:“姐,姐夫,你们可来了。”“爸爸怎么样了?”苏晚急切地问,
抓住弟弟的胳膊,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苏明的眼神暗了暗,低下头,
声音低沉:“还在医院躺着,精神不太好,昨天醒了一会儿,说胡话,一直念叨着你和妈妈,
还有院子里的桂花树。”他顿了顿,又说,“妈妈这几天一直守在医院,
白天晚上都不敢合眼,饭也没吃几口,我劝她回去休息,她不肯,说要守着爸爸。
”几人打车来到小镇的医院,病房里弥漫着浓郁的消毒水味道,混杂着一丝淡淡的药味,
让人有些喘不过气。苏父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呼吸微弱,胸口起伏得很轻,
眼睛闭着,眉头紧紧皱着,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苏母坐在床边,握着苏父的手,
头发花白了不少,原本乌黑的头发里掺杂着大片的银丝,脸上布满了泪痕,
眼角的皱纹也深了很多,整个人看起来苍老了十岁不止。“妈。”苏晚轻声喊了一声,
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苏母转过头,看到苏晚,眼泪瞬间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
滴在衣襟上:“晚晚,你可回来了。”她起身抱住苏晚,身体微微颤抖,
力道大得像是怕一松手,女儿就会消失一样。林砚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景象,
心里五味杂陈。他走上前,对着苏母鞠了一躬,声音恭敬:“阿姨,辛苦您了。
这几天您也累坏了,先回去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和晚晚看着。”苏母擦了擦眼泪,点点头,
又摇摇头,目光落在病床上的苏父身上,充满了不舍:“不辛苦,辛苦你们了,
这么远赶回来。”她的目光落在林砚身上,带着感激,“小林,这些年,谢谢你照顾晚晚,
要不是你,她一个人在城里,我真的不放心。”林砚笑了笑,语气温和:“阿姨,
您别这么说,照顾晚晚是应该的。”接下来的几天,林砚和苏晚轮流守在医院照顾苏父。
林砚负责白天,苏晚负责晚上,偶尔苏母过来替换,让他们能稍微休息一下。
林砚每天早上都会先去医院附近的早餐店,买苏父喜欢吃的豆浆和油条,
回来后小心翼翼地喂他吃。苏父吞咽困难,林砚就把油条撕成小小的碎末,泡在豆浆里,
一点一点地喂,有时候喂一口要等很久,苏父才能咽下去,林砚也不着急,耐心地等着,
一边喂一边轻声和他说话,尽管苏父大多时候都没有回应,只是偶尔眼皮动一下。
中午的时候,林砚会回老房子给苏母和苏晚做饭,苏母年纪大了,手脚不方便,苏明要上班,
只能晚上过来。林砚的厨艺不算好,但胜在细心,他知道苏母最近没胃口,
就做些清淡的汤面,放些青菜和鸡蛋,苏晚则喜欢吃他做的番茄炒蛋,他每天都会炒一盘,
给苏晚补充营养。吃完饭,他会把饭菜打包好,送到医院,让苏晚和苏母趁热吃,
自己则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打开笔记本电脑,赶一会儿画稿。有一天下午,
林砚正在病房外赶画稿,陈默打来了电话。“喂,林砚,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叔叔还好吗?
”陈默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带着关切。“不太好,还是老样子。”林砚叹了口气,
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谢谢你啊,上次借的钱,等我这单画稿结了,就先还你一部分。
”“跟我客气什么,钱不急,你先照顾好叔叔和苏晚。”陈默笑了笑,“对了,
我这边有个朋友,是做医疗器械的,说不定能帮上忙,我帮你问问,
看看能不能给叔叔找个更好的医生。”林砚心里一暖,连忙说:“真的吗?那太谢谢你了,
陈默。”“客气啥,都是兄弟。”挂了电话,林砚心里多了一丝希望,他把手机揣回口袋,
起身走进病房,看到苏父正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叔叔,您醒了?”林砚走过去,
坐在床边,笑着说,“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苏父转过头,目光落在林砚身上,
眼神有些浑浊,但似乎认出了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林砚赶紧凑过去,
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晚晚……”苏父的声音很微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带着一丝沙哑。“晚晚去给您买水果了,马上就回来。”林砚轻声说,“您别急,
她很快就到。”苏父微微点了点头,又看了看窗外,嘴角动了动。林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窗外有一棵梧桐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被风吹得轻轻晃动。“您是想出去看看吗?
”林砚问,苏父又点了点头。林砚小心翼翼地把苏父扶起来,在他背后垫了两个枕头,
让他靠得舒服一些,然后打开病房的窗户,让外面的风透进来。风带着桂花香,飘进病房里,
苏父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里多了一丝神采。“桂花……香……”苏父轻声说,
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林砚心里一酸,连忙说:“是啊,老家的桂花开了,等您好了,
我们就带您回老房子,去桂花树下坐坐,闻闻桂花的香味。”苏父看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闭上眼睛,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苏晚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
里面装着苏父喜欢吃的香蕉和苹果。看到苏父醒着,她高兴地走过去:“爸爸,您醒啦?
感觉怎么样?”苏父睁开眼睛,看到苏晚,眼神亮了一些,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苏晚赶紧凑过去,握住他的手:“爸爸,我在呢,您说。”苏父的声音很微弱,
晚……对不起……爸爸……没本事……没让你……过好日子……”苏晚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握住他的手更紧了:“爸爸,您别这么说,您已经很好了,从小到大,
您都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我已经很幸福了。”她哽咽着说,“您一定要好好的,等您好了,
我们一起回老房子,摘桂花,做桂花糕,好不好?”苏父看着她,眼里含着泪光,
缓缓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均匀了一些。林砚知道,苏父的时间不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