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光阴，如同指缝里握不住的流沙。我习惯了在北方带着煤渣味的风里穿梭，习惯了大学生活里那些琐碎而真实的日常，也习惯了潘思远这个名字只存在于极偶尔被翻动的旧梦碎片里。
直到大三那个冷得牙齿打颤的初冬周末。
室友从外面带回一阵寒风，脱着厚厚的羽绒服，口齿不清地说：“哎，苗苗！你们高中那个出了名的大学霸，就那个……哦对，潘什么远的！是不是在S大？”
我的心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细针，猝不及防地扎了一下。我盯着电脑屏幕上正在追的综艺画面，没回头，只是指尖在键盘上停顿了半秒，“嗯”了一声。
“刚在校内论坛刷到消息，”室友自顾自兴奋地说，“他们学校数院组队来我们学校打数模邀请赛呢！就在新图书馆报告厅，就现在！”她看了看表，“开赛快俩小时了应该。”
新图书馆……报告厅……那些词像小石子，接连不断砸进我好不容易维持平静的心湖。脑子里蹦出两个小人激烈地打架：一个高喊“躲了四年你还敢凑上去？脸皮厚成城墙拐角了是吧！”，另一个小声嘀咕“看看而已……又不会少块肉……毕竟老同学……”
最终，好奇心和对那四年“辅导费债主”现状微妙的窥探欲，还是压倒了逃避的懦弱。
我终究裹得像个移动棉球，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去了。报告厅后门虚掩着，我像个不光彩的窥探者，小心翼翼地贴着门框，从那条窄窄的缝隙向里望。里面空调开得很足，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恍如隔世。
报告厅前端是巨大的展示屏幕，下面一排排坐着来自各校的参赛选手。我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锁定了那个背影——正对着电脑屏幕，肩背挺拔，微低着头，指尖在键盘上敲击的动作带着一种熟悉的、沉静利落的节奏。依旧是那副细边眼镜，镜片在屏幕光映照下反射出冷静的微光。
心口被什么硬物轻轻撞了一下。
他身边的队友低声说着什么，他侧过头去听，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了一下，那点细微的弧度瞬间击穿了我自以为砌好的心防。几乎是同时，他像感知到什么似的，毫无预兆地朝后门方向望过来。
视线穿越半个报告厅，穿过光影迷离的空气，精准地捕捉到门缝后我这颗偷窥的毛绒脑袋。
完蛋！全身的血液瞬间冻住，下一秒又“轰”地冲上头顶。我来不及思考，完全是本能反应，“咚”一声把虚掩的门碰得更开了一点，然后像个被火燎着的兔子一样，转身就想冲进漫天风雪里逃命。
后面隐约传来压抑的低呼和椅子腿划过地面的急促摩擦声，但都被我狂奔时的风噪声盖过去了。
一路慌不择路地跑回宿舍，心脏还在嗓子眼扑腾乱跳。手机在口袋里突兀地震动起来，是个陌生号码，显示归属地是潘思远所在的城市。
心脏骤然收紧，几乎要跳出喉咙口。挣扎的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几秒钟，最后还是狠狠心，按下了旁边冰冷的红色挂断。没过几秒，短信提示音叮咚一声。
屏幕上跳出一个没存名字却刻在脑子里的号码：
[跑什么？苏苗苗。]隔着冰冷的屏幕也能想象出他那略显清冷的语气。
心跳还没平复，第二条紧跟着蹦进来：[地址发你室友了（共享定位链接）。晚上七点，校门口蜀香园门口。敢不来，下次我直接出现在你们宿舍楼下。]
命令式的句子，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带着独属于潘思远的冷硬执拗。我盯着屏幕，心里那点刚攒起来的小火苗被“宿舍楼下”四个字毫不留情地浇灭，只剩下满心的懊丧和无措。
晚上六点五十分，天色已沉，华灯初上。我拉着满眼冒着八卦星星、一脸“看好戏不嫌事大”表情的室友，像个即将就义的囚徒，脚步沉重地挪到蜀香园门口。远远就看见几个人影立在霓虹灯投下的光晕里。潘思远就站在中间，一件深色的冲锋衣裹着他似乎比高中时更清瘦了些的身影，显得整个人挺拔而孤介。他身边站着两三个明显是S大过来的男生。
大概是听见我们这边的脚步声，潘思远转过了身。镜片后的目光第一时间越过昏暗的光线，牢牢攫住了我。那眼神很平静，平静得有点可怕，像是在审视一件遗失已久突然出现的物品。被他这么看着，先前那股无措瞬间化作硬邦邦的怒气顶了上来。
凭什么啊！当年跑掉的是他吗？！明明先做亏心事的是他！
于是我梗着脖子，像个被激怒竖起浑身刺的小动物，硬是顶着那道平静无波的目光，拉着室友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去。
“哟，这不是潘学神嘛？”我的开场白带着刻意的、不自然的清脆，仿佛在模仿某种社交寒暄的调调，“好久不见哈！难得回‘母校’比赛，我们这东道主得尽点心意不是？来来来，这是我室友小敏。学长你们也介绍一下呗？”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潘思远身边的几个队友明显被我这假热情弄得有点懵，互相看了看，才略显拘谨地简单报了名字。潘思远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看向室友小敏，也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你好。”那副样子，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落座点单。圆桌不大，我和小敏并排坐，潘思远恰好被队友推到了我对面。这该死的巧合！一整张菜单递过来，我没细看就胡乱点了两样，只想赶紧把这顿鸿门宴应付过去。
潘思远接过菜单，目光在上面停留片刻，随口报了几个菜名，声音还是那样平稳无波。
水煮牛肉上桌，泼了厚厚一层干辣椒花椒；清炒豌豆尖绿得晃眼；鱼香肉丝里甜辣的酱汁色泽浓郁……每一样……竟都依稀是我记忆里偏好的口味？
我握着筷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心脏某个角落像被一根细小的芒刺轻轻扎了一下。这巧合……未免也太巧了点？忍不住抬眼飞快瞥向对面。
潘思远已经摘了眼镜，正低头喝着碗里的汤。长而密的眼睫低垂着，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绪，只留下侧脸利落干净的线条在餐厅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疏离。
整顿饭在我和室友刻意制造的、略显喧闹的闲聊中硬生生往下咽。小敏在我耳边叽叽喳喳，讲着社团里的趣事，时不时试图拉潘思远那边的男生加入话题，营造出一派假惺惺的热络。
潘思远和他队友的话则少得多。他吃得慢条斯理，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听着我们这边说话，偶尔被问到了，才用最简洁的字句回应。他似乎一直没看我，但每次我目光扫过他时，总感觉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甚至……微微下撇？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类似“闷气”的低气压若有若无地笼罩在他周身。
这顿饭吃得我脊背发僵，味同嚼蜡。好不容易熬到尾声，小敏识趣地拉着另外两个S大男生说要去看学校新开张的奶茶店，瞬间就溜得无影无踪。刚才还稍显吵闹的角落，顿时只剩下碗碟碰撞声和令人窒息的安静。
我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我……我也……”
“坐下。”
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茬子，清晰、不容置疑地砸在空气里。我站起的动作僵在半途，抬眼。潘思远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戴上了眼镜，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抬起眼看着我。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深得像冬天没冻实的湖面，底下压抑着看不清的汹涌。
空气仿佛粘稠得化不开。餐厅背景的喧嚣成了遥远的陪衬。
“苏苗苗，”他终于开口，语速不快，字字像淬了冰渣子，“几年不见，躲人的功夫倒是炉火纯青。”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自嘲和压抑的薄怒，“一个联系方式都不肯给？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值得你这头牛连吃草的坑都要避着走？”
潘思远那句带着冰碴的质问，像颗淬冷的钉子，狠狠楔进空气里。我站着，半边身子还保持着要逃的姿势，另一侧却被那沉沉的视线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背景音里碗碟碰撞声、服务员穿梭的脚步声都成了模糊的噪音，只有他那双隔着镜片、翻涌着沉郁湖水的眼睛，清晰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嗓子干得像被砂纸磨过，出口的声音细弱又飘忽，“……没躲。”
谎话。拙劣到连自己都骗不过。
潘思远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压了一下，几乎看不见，却带着千钧的力道。他没说话，只是那双眼睛里的压迫感更沉了，写满了“你接着编”。
刚下肚的热汤在此刻仿佛化成了滚烫的铁砧，沉甸甸坠在胃里。空气凝固得几乎要裂开。我的指尖紧紧攥着椅背边缘，冰凉的实木硌得生疼。求生的本能最终还是盖过了那点可怜巴巴的伪装。
“……我……室友等我回去讨论作业！”这句话几乎是喊着破音冲出来的，带着孤注一掷的狼狈。说完，我没敢再看潘思远的表情，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推开椅子，抓起外套就要往外冲。
“站住。”
又是两个字，比刚才更低沉，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寒意。
我脚步顿了一下，血液直冲头顶，理智那根弦彻底绷断。根本不敢回头！像个被猎人脚步声惊破胆的猎物，心一横，抬腿就跑！脚步声杂乱地撞在木地板上，背后那道视线如有实质，烧灼着脊背。
冲出蜀香园灯火通明的大门，冰冷刺骨的北风裹挟着雪花像无数冰针，瞬间扎透了单薄的外套。我打了个寒噤，却不敢停，埋着头就往宿舍方向狂奔。
“苏苗苗！”
潘思远的声音终于穿透喧嚣的风雪追了上来，夹着难以忽视的怒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跑！必须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每一步都陷得很深。风声在耳边呼啸，淹没了身后可能传来的任何追赶声。我不敢回头确认，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快要炸开。脸上一片冰凉，分不清是融化的雪水还是因为极度紧张渗出的冷汗。
直到冲进灯火通明、暖意融融的宿舍楼大门，把凄厉的风雪隔绝在厚重的棉帘之外，我才猛地刹住脚步，扶着门框，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息。冷热空气在肺里剧烈交汇，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眼前阵阵发黑。
小敏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从楼梯拐角跳出来：“苗苗？你怎么了？脸这么白！跑回来的？潘学长他……没怎么着你吧？”她脸上“看好戏”的表情早已被担忧取代。
我摆摆手，说不出话，只是费力地摇头。喉咙里**辣的，浑身都在抖。
“快进来快进来！”小敏赶紧扶住我，“吓死我了……那学长气场也太强了点……我们都不敢多待……”她心有余悸地念叨着。
直到回到熟悉的宿舍，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抱着印着Q版小猫的马克杯猛灌了几大口水，冻僵的四肢才慢慢回暖，急促的心跳也渐渐平息下来。可那股由潘思远带来的巨大压迫感和冰冷的怒气，却像粘在脊背上的雪屑，迟迟不肯散去。
手机在桌面上安静得像块砖头。他没有再打电话，也没有短信轰炸。
然而，这股刻意的、巨大的沉默，反而比任何咄咄逼人的追问更令人窒息。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向来目标明确，做事不留余地。要么利落地逼到墙角，要么干脆放手走人。可现在的沉默算什么？是暴风雨前的死寂？还是……对我彻头彻尾的失望？
脑子里乱糟糟的，像塞满了被风吹散的旧报纸。高二的下午，他分给我的那一半小贝的味道似乎还在舌尖残留；高三的暑假，那条像烙铁一样烫人的告白短信；还有刚刚，餐厅橘黄灯光下他那双沉默又压抑的、藏着惊涛骇浪的眼睛……画面交错闪回，撕扯着神经。
疲惫感如潮水般淹没上来。我把自己重重摔进床铺，用被子蒙住头。算了。管他想什么呢。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他是天之骄子，是S大冉冉升起的星辰，短暂的竞赛征程结束后，就又会回归属于他的轨道，和我这个北方小城本科院校里的普通学生，隔着难以跨越的星河。
睡一觉，明天起来，一切就都过去了。对，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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