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那年，迦南关破，我家破人亡。
当朝太医令之子谢孤舟，将奄奄一息的我背回了谢府。
谢父凭借着一手出神入化的金针术，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谢母亲自为我调理饮食，缝制新衣，待我如亲女。
谢孤舟，更是对我悉心照料，把我当亲妹妹一样宠溺。
人人皆说，谢孤舟捡了一个小娘子回来。
十八岁那年，谢孤舟执着我的手，向我表白：
“月儿，此生此世，唯你一人，岁岁年年，永不分离。”
可就在我们大婚的前一夜，我却穿着谢孤舟亲手为我挑选的嫁衣，用他赠我的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亲手割下了谢父谢母的头颅。
01
猩红的血，染透了我的嫁衣，也染红了谢府庭院中那株开得正盛的合欢花。
血腥气混杂着花香，令人作呕。
满目，皆是绝望的红。
谢府灭门惨案，震动京城。
我被打入天牢，受尽酷刑。
拔甲，拶指，滚钉板，烙铁烫肤，我的腿被打断接上，然后再被打断……
如此反复折磨，每一次的刑讯逼供，都让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可我始终紧闭双唇，不吐一言。
我在狱中苦苦撑了三年。
这三年间，外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景帝耽于酒色，太子李显倒行逆施，苛政猛于虎，终引天怒人怨。
五皇子顺应民意，振臂一呼，率兵清君侧，逼太子萧恒自缢于东宫。
新皇登基后，特准谢孤舟彻查谢家灭门一案。
公堂之上，谢孤舟面容冷峻，昔日温柔缱倦的目光里只剩下冰冷的恨意与迫切的求知欲。
为了逼我说出杀害谢父谢母的真相，他不惜跋涉千里，亲自从西域寻来刑讯奇药。
“此药名为焚心。服下之后，它会将人脑海中的记忆画面真实重现。但服用之人，亦会承受烈火焚心，骨髓灼伤之痛。”
“林月，你现在说出实情，我还能让你少受点罪。”
说这话的时候，谢孤舟的声音冷得几乎没有一丝温度。
我抬起布满血污和伤痕的脸，看向谢孤舟。
他清隽的眉眼依旧，只是那双曾盛柔情的眸子，如今只余一片死寂的荒芜和被强行压抑的痛苦与仇恨。
我扯了扯嘴角，想对他笑一下，却牵动了唇上刚刚结痂的伤痕，渗出两滴殷红的血。
公堂外围观的百姓群情激愤，咒骂声如潮水般涌来。
“养不熟的白眼狼！谢家父母对你那么好，你怎么下得去手呀！”
“杀了这个没良心的妖女！”
烂菜叶、臭鸡蛋、石块……劈头盖脸地砸在我身上。
衙役一记闷棍，打在我刚刚接好的腿关节上。
剧痛让我再也支撑不住，狼狈地跪倒在地。
谢孤舟一个眼神，立马有两个士兵过来撬开我的嘴，将黑色的药汁灌进我的口中。
药液入喉，如烈火烹油，瞬间在我四肢百骸炸开，痛得我几乎要昏厥过去。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在眼前翻涌。
谢孤舟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告诉我，你到底都瞒了我些什么？为什么要杀我爹娘？他们待你……何曾有过半分亏欠？”
他的声音因极致的痛苦而颤抖。
我闭上眼，一滴灼热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混着脸上的血污，蜿蜒而下。
爹娘……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依旧让我心如刀割。
谢父谢母一生积德行善，从未与人起过争执。
对我这个捡来的孤女更是视若亲生。
他们是我在这个世上不可多得的真心对我好的人。
能够有幸被谢父谢母收养，是我这一生中最幸福的事。
正是念着这份恩情，我在杀他们的时候，才会格外干脆。
一刀毙命。
没有让他们受到太多的痛苦。
思绪回笼，焚心的药力，开始在我身体中肆虐。
那些被我刻意尘封的过往，如同失控的潮水，汹涌而出，清晰地展现在了众人眼前。
02
时间，倒回至我十三岁那年。
北戎人攻破迦南关，肆意烧杀抢掠。
上京城到处尸横遍野，哀鸿满地。
我的父母兄嫂尽皆被北戎人屠杀。
我满身是血，在死人堆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意识模糊之际，一双少年的手将我从冰冷的尸体中抱起。
“姑娘别怕，五皇子很快就会带兵杀回来了。我父亲是当朝太医，他一定可以医好你。”
少年将我带回谢府。
谢父亲自为我施针止血，谢母日夜为我念经诵佛，祈祷我早已脱离危险。
由于我失血过多，伤势严重，连续数天高烧不退，生命几度垂危。
谢孤舟几乎彻夜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地在我床边照顾我。
在他们一家人的悉心照料下，我终于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病愈后，谢父见我聪慧伶俐，又感我身世可怜，便与谢夫人商议，认我为义女。从此我不再是那个无家可归的孤女林月，而是受尽宠爱的谢家大**。
在谢家的那几年，是我此生最安稳幸福的时光。
谢父教我医理，让我接触药材，识别药性。
谢母教我女红，琴棋书画，待我如亲生女儿般疼爱。
谢孤舟则带我读书习字，赏花品茗。
他们将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捧到了我的面前。
看到这些，众人脸上纷纷露出不解和愤怒的表情。
“妖女，害人精！谢太医一家人对你恩重如山，你不知恩图报也就算了，还将恩作仇，要了他们的命，你的良心是让狗吃了吗？”
“就是，就是，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救她，让她死在北戎人手里算了。”
谢孤舟攥紧了拳，眼中痛苦与恨意交织。
我苦笑一声，看着地上的鲜红血迹。
好红啊，像极那夜，我割下谢家十七口人的头颅时，流淌了一地的血河。
谢孤舟一只手钳起我的下巴，逼着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林月，我父母可曾有亏待过你？”
我强忍着剧烈的疼痛缓缓摇了摇头。
不仅从未有亏待于我。
谢父谢母他们更是将一颗真心剖出来，毫无保留地放在了我手心。
而我，却亲手将他们的真心，碾得粉碎。
03
我望着谢孤舟的眼睛，艰难地张了张早已干裂的嘴唇。
最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有些话，不是不想说，是不能说。
谢孤舟身旁一个长相明艳的女子上前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孤舟哥哥，没必要跟这种蛇蝎心肠的人讲道理。”
“这种坏女人，早晚有一天会被上天收去。”
说话的女子叫蔡昭颜，是户部侍郎之女。
也是爱慕了谢孤舟许久的人。
我曾恨蔡昭颜抢走了谢孤舟对我的爱，却又不得不感激她，在谢父谢母被我杀害以后，一直陪在谢孤舟身边。
让他能撑到今天。
见我依旧不开口，谢孤舟命人将第二瓶焚心药水灌入我口中。
药力翻涌，比第一次更加猛烈。
我疼得浑身痉挛，口中溢出压抑的呜咽，混杂着鲜血，喷射而出。
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
第二段记忆，如画卷般在众人面前展开。
时间，是五年前。
五皇子突发恶疾，病情凶险，太医院束手无策。
谢父临危受命，入宫为五皇子诊治。
几番看诊后，他察觉到五皇子并非单纯恶疾，而是中毒之兆，且此毒与宫中秘药有关。
他不敢声张，只能一面尽力施救，一面暗中寻找解毒之法。
却没想到祸从天降。
太子一党深恐谢父查出五皇子中毒真相，买通宫人作伪证，反诬谢父“用药不当，意图谋害皇嗣。”
将其打入大牢。
谢家一夕之间，从云端跌入泥沼。
谢母整日以泪洗面，谢孤舟四处奔走，求告无门。
那些往日与谢家交好的官员，此刻都避之不及，生怕沾染上太子的怒火。
我却在当天夜里，拿走了谢家所有的房产地契，就连宋母的陪嫁首饰也尽数收拾进了我的包裹中。
看到这里，围观的百姓人群沸腾，骂声一片。
“谢家救了她的命，她却在谢家有难时，卷了谢家的钱财跑路，这种人真是狼心狗肺，死有余辜。”
“呸，什么东西！”
蔡昭颜冲到我面前，狠狠地踹了我一脚。
“**，亏得谢家父母对你那么好，孤舟哥哥更是对你一往情深，你却在谢家最危难的时候，釜底抽薪，背后捅刀。你还是人吗？”
“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相好的，被孤舟哥哥的父母发现了，所以才会杀人灭口？”
谢孤舟痛苦的眼神中夹杂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那夜，你带着谢家所有的钱财不辞而别，一连消失了好多天，才两手空空的回来。我见你神色疲惫，还以为你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不忍心多问你。却没想到，从那时起你就有了谋财害命的想法。”
我苦涩地扯了扯干裂的嘴唇，豆大的血珠子顺着下巴一点点滴落而下。
最终，我只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指了指焚心映射出的画面
04
画面一转，我跪在东宫冰冷的地砖上，将装着谢家地契房契、金银首饰的包裹，高高举过头顶。
“民女林月，感念谢家养育之恩，求太子殿下饶谢太医一命，民女愿献上谢家所有家产，报太子大恩。”
我额头叩地，卑微如尘。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笑意。
“听说林姑娘曾是江南瘦马，琴棋书画，歌舞技艺，样样精通？”
太子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目光在我身上不怀好意地打量。
屈辱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太子殿下说笑了，民女……”
“是不是说笑，一试便知。若能让本殿下满意，谢凛的命，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
须臾，我缓缓低下了头。
那一夜，太子寝宫的灯烛，亮了整整一夜。
我如同跌入了人间地狱。
鲜少有人知道，太子不举，却以折磨人为乐，种种不堪的手段，都施加在我身上。
天亮时，我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扔出了东宫，浑身是伤，衣不蔽体。
我拖着残破的身躯，在城郊的破庙里躲藏了数月，养好了身上的伤，才形容枯槁地回去，编造了财物被劫、为救谢父四处奔走却收效甚微的谎言。
看到此处，谢孤舟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中充满了震惊、痛苦与滔天的悔恨：
“这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月月，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我对着谢孤舟疲惫地眨了眨眼睛，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我知道谢孤舟对我用情至深，一定不会嫌我脏。
可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害怕他会拼了命，不顾一切地去为我讨公道。
围观的百姓又开始议论纷纷。
“她能不顾自己名节去救谢太医，可见她是知道感恩的。可为什么后来她又杀了谢太医全家的呢？难道她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谁知道呢！也没准是被前太子折磨成精神病了，精神病犯了才会犯下大错。”
“不管怎么说，她杀了谢太医全家是事实。”
站在谢孤舟身旁的蔡昭颜脸色微微一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她很快又镇定下来：
“孤舟哥哥！这种水性杨花，不知廉耻的女人，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你千万别被她蒙蔽了，我看她就是想攀高枝。”
她顿了顿，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鄙夷与痛恨：
“这种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你为她伤心。”
她的声音尖锐了几分，试图再次扭曲事实，将所有的脏水都泼到我身上。
但我已无力去听。
我只是定定地看着谢孤舟，看着他眼中那丝被痛苦淹没的动摇和怀疑。
谢孤舟皱了皱眉，看向我的眼神中略带一丝犹豫。
“林月，你要是再不说出实情，我只能再给你喂一瓶药水了。这瓶药水要是喝下，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蔡昭颜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的表情。
“孤舟哥哥，你忘了你父母是怎么死的了吗？这种杀死你父母你还要对她心软吗？”
谢孤舟犹豫了一下。
我主动从衙役手里拿过药水，一饮而尽。
04
药力如同山洪海啸般爆发，撕裂般的痛楚席卷了我每一寸神经，仿佛灵魂都要被焚烧殆尽。
我痛得整个人恨不得一头撞死。
为了让谢孤舟看到最后的真相，我死死撑着一口气。
画面是我与谢孤舟大婚前一天晚上。
谢父谢母满心欢喜地讨论着明天的大婚事宜。
因为上次谢父的事，婚事低调了不少。
谢父谢母心中有愧，为了弥补我，掏出棺材本为我打造了一支金钗。
谢孤舟将金钗别在我的头上，眼中满是即将大婚的喜悦与对未来的憧憬。
我却一杯将下了**的酒递给了他。
谢孤舟接过酒一饮而尽，带着幸福的笑容，沉沉睡去。
我拿起谢孤舟赠我的那把匕道。
一口气杀光了包括谢父谢母在内的一十七口。
当谢孤舟终于从沉睡中悠悠醒来时，
猩红的鲜血，已经从卧房流到大堂，又从大堂流到门前的石阶。
他不停地追问我“
“为什么？为什么？”
我却像哑巴一样一句话也不回答他。
谢孤舟无奈将我关入大牢。
十八般刑具如流水一样在我身上挨个使用了一遍。
就连一向见惯了酷刑的狱头看到我都忍不住把头别过去。
可我却始终只字不吐。
围观的百姓们群情激愤，恨不得马上让我去死。
谢孤舟却在这时看出了端倪。
“我父亲虽是太医，平时也有习武锻炼身体。我母亲睡觉更是轻觉。你进入他们的房间，他们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你和我父母之间，到底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谢孤舟几乎要崩溃了，他上前扳着我的肩膀，不断地摇晃着。
“说呀，林月，快说呀，你到底在瞒着我什么？”
撕心裂肺的痛楚愈发剧烈，仿佛要将我深埋的记忆彻底掘开。
我嘴里不受控制地喷出一口鲜血，溅在谢孤舟的衣服上。
他迟疑了一下，想要拿帕子帮我擦拭嘴角，目光却被焚心最后映出的画面所吸引。
05
视野开始扭曲，那猩红的血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模糊的光影，耳边传来的是谢父疲惫而无奈的叹息，以及谢夫人的低声啜泣。
我被谢父叫到书房，他扑通一声跪在我的面前，苍老的面容上写满了绝望，却又带着一丝决绝。
“孩子，我有一事求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