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谢玉衡就过来了。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衫,长身玉立,姿容俊秀,一举一动间皆能看出良好的风度。
听闻母亲说到皇后想要将公主许配给他,下意识垂眸,耳根处也起了一抹薄红,那素来清冷自持的容颜,难得显露出属于少年人的赧然。
太傅夫人见他这般情态,心中了然,语气便更沉凝了几分:
“玉衡,你要知道,昭阳公主她是太子的一母同胞亲妹妹,血脉相连,休戚与共。你若真的同她成亲,在圣上,在满朝文武的眼里,都是等同于和太子站到了同一阵营之中。”
她凝视着儿子,一字一句道:
“这其中利害,关乎家族前程,更关乎你的仕途安危。陛下……正值盛年啊。”
谢玉衡起身,撩起衣袍,端端正正地跪在父母面前,背脊挺得笔直:“父亲,母亲,孩儿不孝,让二老忧心了。”
他抬起头:“只是……孩儿的心意,从未更改。公主……昭阳她,是孩儿自幼便立誓要守护的人,并非因其是太子之妹,只因她是昭阳。陛下若有猜疑,孩儿愿以一生忠谨、事事以皇命为先来化解。前路若有艰险,孩儿亦愿一力承担,绝不连累家族。”
“若因畏惧圣心难测,便放弃和昭阳在一起的机会,孩儿此生必憾。请父亲母亲,容许孩儿……争上一争。”
太傅夫人闻言,眼中忧色更浓,张口还想再劝。
这般年少情深,如何能懂得天威难测、朝局险恶?谢家这棵大树,枝繁叶茂,却也树大招风,一旦被贴上东宫党羽的标签,岂是轻易能摘掉的?玉衡他代表着整个谢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何能分得开?
然而,她未尽的话语却被太傅抬手打断了。
“罢了,你既已心意已决,我们再多言,反倒成了桎梏。你……便依你的心意去做吧。”
太傅夫人惊愕地望着丈夫,不解其意,只等谢玉衡离开了才急切地问道:
“你为什么不拦着他?玉衡他年轻气盛,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我们怎么能不多劝劝他?”
谢渊缓缓踱步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在夜色里静默的松柏,良久,才沉声道:“有些事,我们不让他亲自去试一试,他是不会明白的。我们说一百次,也不如他去做一次。”
“此刻我们纵然说破嘴皮,他也只会认为是我们顾虑太多,阻了他的姻缘。反而会让他心中存下执念与遗憾。”
他转过身,目光深邃:“陛下是何等心思?他绝不会允许谢家与东宫如此紧密联姻。这门婚事,成不了。而公主那边……少女心事,犹未可知。玉衡虽一往情深,公主却未必有同等牵念。或许,让他亲身去尝试,去碰壁,去看清帝王心术的冷酷,去体会一厢情愿的无奈,他才能真正成长,明白何为权衡,何为取舍。”
太傅夫人怔住了,细细品味着丈夫的话,末了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可是……若是陛下怪罪下来?”她仍不免担心。
“无妨。”谢渊眼中闪过一丝深沉。
“只要我谢家立场未曾真正偏移,只要玉衡行事不过界,陛下至多是阻拦,还不会因此就动谢家。让他受些挫折,总比将来因情误事,酿成无法挽回的大祸要好。”
*
授官恩荣之后,朝廷依例准了新科进士们衣锦还乡、祭祖告天。
周屹桉并未在京城多做停留,很快便踏上了返乡的路途。
与来时寒酸孤寂不同,此番归来,旌旗导引,仆从如云,翰林院修撰的仪仗虽不算极尽奢华,却也足够震慑沿途州县、震动乡里。
欢呼赞誉如潮水般涌向端坐马上的周屹桉,他面容平静,接受着这一切,预想中的畅快却并没有来临,他感受着自己的内心,唯有平静。
父亲早亡后,族中叔伯便以克亲之名,将他们孤儿寡母强行逐出祖宅,侵占了他家微薄的田产。
母亲带着他赁居在漏雨的茅屋,没过多久便与村里的另外一户死了老婆的鳏夫结了亲。
他还记得那日雨下得很大,母亲蹲下身,替他理了理破旧的衣领,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
他站在原地,看着母亲提起那个小小的包袱,头也不回地走进雨幕,走向那个有院墙的屋子。
雨水冰冷地打在他脸上,混着怎么也止不住的东西,那扇门在眼前关上,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
从那以后他混迹市井,见尽世态炎凉,甚至为了一口吃食和别的乞丐打架。
直到一个落魄的老秀才见他天资尚可,动了恻隐之心,收他启蒙。
从此他日夜苦读,无钱点灯,便借月光,无纸练字,便以树枝在沙地划写。
老秀才那点微薄学识很快被他榨干,他便想方设法为书铺抄书,借此博览群书,过目成诵。
他借抄书之便熟读经义,更刻意模仿当世大儒文风。结交能为己所用的同窗,打探考官喜好,从童生到秀才,从举人到进士,乡试、会试一路走来,步步为营,机关算尽。
幸好老天待他不算太薄,他做到了,一切心机和努力都没有白费。
从今往后,再无人能轻贱于他,再无人能将他弃如敝履。
……
祭祖大典,隆重至极。
周氏祠堂修缮一新,香火鼎盛。周屹桉身着官袍,在族老簇拥下,亲手将象征荣耀的捷报焚于祖宗牌位之前。
往昔那些曾将他与寡母逼至绝境、肆意欺辱踩踏的面孔,此刻大多混在人群中,脸上堆满了谄媚与恐惧。
周屹桉的目光淡淡扫过,如同看着一群待宰的羔羊。
事到如今,他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只要一句话,自然有急于巴结新贵的地方官员替他办得妥帖。
毕竟衣锦还乡之后就将昔日亲人赶尽杀绝,被人知道了难免会诟病几句。
他未发一语,转身离开这曾经并不欢迎他的地方。
过了几日,曾侵吞他家微薄田产、逼他与母亲离开周家的叔父,被翻出多年前与人合谋欺压乡里、闹出人命的旧案。
铁证如山,直接被锁拿入府衙大牢,家产抄没,昔日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能在狱中等候秋后问斩,其余得罪过他的人也都先后定了罪,手段狠辣,不留余地。
复仇的快意如烈酒灼烧着他的喉咙,却也带来一丝更深沉的空虚。
周屹桉心头又浮现了那日惊鸿一瞥的身影。
肤如白玉,矜贵非常,仅仅一个侧影,便叫他色授魂与。
夜风卷着残香从窗棂钻进来,周屹桉猛地回神,才发觉掌心已沁出薄汗。
明明没有喝酒,他却仍觉得喉咙发紧,那灼烧感不再是快意,反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慌。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不过一眼,便让他日日难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