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楹回到了琼华殿,她将云黛等人都赶出了屋内,自己走到窗边,去看庭院中那几株玉兰。
春末夏初,玉兰花期已过,只剩下郁郁葱葱的叶子,在夕阳余晖中投下斑驳的暗影。
这样的景象,总归是叫人想起一些不好的东西。
沈嘉楹放在窗棂上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北境……戎狄……这几个字在她脑中反复盘旋。
她怎么可能不怕?
不过是不能在母后面前露怯,加剧她的忧心罢了。
沈嘉楹知晓自己不算聪明,从小到大被母后哥哥宠着长大,没见识过人心险恶,若真被送去那虎狼环伺的北境……
她想起史书上记载的那些和亲公主,她们远嫁时的泪眼,她们在异乡的孤寂,她们大多湮没于历史尘埃中的结局……
她闭了闭眼,指节更加用力。
那遥远的北境连同那些挑起烽烟的戎狄,都立刻从这世上消失才好!
凭什么她金尊玉贵地养大,读诗书,明礼仪,最终却可能要被送去那蛮荒之地,一生幸福系于陌生异族的喜怒之上?
那些大臣们嚷嚷着嫁人,怎么不把四阿哥嫁过去?怎么不把他们自己的儿子嫁过去?
刚刚面对皇后时的信誓旦旦仿佛消失的干干净净,沈嘉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父皇圣心独断,北境烽烟骤起,和亲之议看似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但父皇迟迟未下决断,恐怕未必没有借此试探各方反应的意图。
太子哥哥如今在江南处理贪腐,就算知道了消息恐怕还要几日才能赶回来,如今事情还未定下,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不能太着急。
而且朝堂之上主和的人虽然多,主张强硬反击的主战派也并非没有分量。
太尉府、兵部的一些将领,乃至一些以气节著称的御史言官,他们是绝不会轻易同意用女子的和亲来换取短暂和平的。这不仅仅是她沈嘉楹一人的命运,更关乎国朝的脸面与士气。
沈嘉楹清楚,一味地求和对大雍没有任何的好处,只会让北境更加得寸进尺,她明白的道理,自然也有很多人明白。
事情还未成定局,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
周屹桉随着众人一同参加了琼林宴,曲水流觞,珍馐罗列,一派富贵风流。
新科进士们个个意气风发,穿梭在王公贵族、朝廷重臣之间,觥筹交错,言语逢迎。
周屹桉作为状元,自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不断有人上前敬酒,口中满是溢美之词。几位有意拉拢新晋势力的官员,更是围着他,言语热络,暗示着未来的提携与好处。
他面上始终挂着得体的浅笑,举止从容,应对有度,既不显卑微,也不露骄矜,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然而,无人知晓,在这片喧嚣浮华的漩涡中心,他的心神却仿佛抽离了出去。
耳边的恭维声、笑声、丝竹声,都像是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变得模糊不清。
他的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玉杯,眼前晃动的,不是满座朱紫,不是琼浆玉液,而是那惊鸿一瞥的背影。
那份高高在上、纤尘不染的模样,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意识。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阳光是如何勾勒出她云鬓的轮廓,那微微扬起的下颌,带着怎样一种浑然天成的、视万物为刍狗的骄矜。
那样的高高在上,那样的让人心生向往。
“周贤弟?周状元?”一位官员见他似有走神,出声唤道。
周屹桉瞬间回神,他举杯示意,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李大人,请。”
他饮下杯中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那点不光彩的心思被强压了下去。
宴至中席,内侍官高声宣旨,颁布对新科进士的授职恩荣。
周屹桉被钦点为翰林院修撰,官居从六品,入了天下士子梦寐以求的储才之地。
旨意一下,周遭的恭贺声更是如潮水般涌来,艳羡者有之,嫉妒者亦有之。
周屹桉恭敬领旨谢恩,神色依旧沉静,眉宇间并无什么得意之色。
端坐于上首的景宣帝见此,印象更是好了几分。
没有寻常寒门学子骤然富贵后易有的局促或张狂,反而比同龄人多了几分沉稳持重,倒是个可塑之才。
只是根基太浅,还需要磨砺观察。
对于帝王而言,无根基的寒门英才,若运用得当,有时比盘根错节的世家子弟更为顺手。只是,眼下尚需看看这块璞玉,究竟能雕琢成何等器用。
宴席终了,众人散去。
周屹桉随着人流走出宫苑,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中愈发巍峨深邃的宫城。
翰林院修撰,掌修国史,草拟诏书,可谓清贵无比,是通往权力核心的捷径。
可此刻,他心中攀升的欲望,却远超于此。
少时的经历让他清楚地知道,唯有紧握权柄,才能将命运牢牢攥在自己手中,才能将昔日践踏过他的一切,都踩在脚下。
*
宴席中途景宣帝就离场了,夜风一吹,脑子就清明了不少。
宫人在前面提灯引路,那方向却并非通往寝殿,而是径直朝着御书房而去。
如今他正处于鼎盛之年,登基也堪堪三年,却真正做到了“日昃忘食,宵衣旰食”,大雍也确实在他的统治之下一年比一年强盛。
御书房内,宫灯早已点亮,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
景宣帝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龙案后坐下,内侍无声地奉上一盏刚沏好的浓茶,茶汤澄碧,热气氤氲。
过了一会儿,有内侍进来,躬身禀报椒房殿的动静:“陛下,太傅夫人这会儿已经出宫了。”
他说完,便屏息凝神,不敢再多言一字。
景宣帝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指尖轻轻敲打着桌子,熟悉的太监看出来他这是烦闷的意思。
皇后……终究是沉不住气了。
他这位中宫皇后,平日里端庄贤淑,可一涉及到她那一双儿女,尤其是宝贝女儿青禾,那点心思便昭然若揭。
请太傅夫人品茗叙话?
不过是急着想将青禾许给谢玉衡,借此避开和亲之议,同时……更是想将谢家这清流领袖、文官标杆,彻底绑上太子的战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