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挂了电话。
在阳台上站了很久。
再转身走回来时，她的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那副温柔得体、无懈可击的面具。
仿佛刚才那个电话，和她心里那场惊涛骇浪，都只是一阵幻觉。
她走回床边，端起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粥。
「阿夜，对不起，刚刚耽误了点时间。」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愧疚，「我们继续吃饭，好不好？」
秦夜看着她。
没有说话。
他的耳朵里，却清晰地捕捉着她内心深处无法平息的哀嚎。
【五十万……五十万……】
【我上哪儿去给他凑五十万啊！】
【榜一大哥……对，我可以找榜一大哥借！他上次就暗示过，只要我愿意，什么都可以谈。】
【可是……他的要求……】
【不行，我不能那么做。】
【妈……妈还在等钱救命……】
【秦夜……秦夜这个废物！如果不是他，我怎么会过得这么苦！】
秦夜的眉心，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从苏浅的心声里，听到除了钱和跑路之外，如此具体的、充满了血腥味的恨意。
她想弄死他。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缠绕在他的心上。
但他没有感到愤怒。
反而是一种奇异的、近乎病态的玩味。
就像一个棋手，终于发现棋盘上那颗最不起眼的棋子，竟然也藏着獠牙。
游戏，似乎变得有趣起来了。
「阿夜？」苏浅见他不动，有些不安地又问了一句。
【这个残废今天怎么这么奇怪？该不会是听到了什么吧？不可能不可能，他耳朵又没毛病，怎么可能听到我打电话……】
「我困了。」
秦夜突然开口，打断了她内心的胡思乱想。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感。
「喂完了。出去。」
苏浅愣住了。
三年来，秦夜对她，从来只有两种状态。
一种是彻底的无视，像看待一件家具。
另一种是极度的烦躁，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大发雷霆（虽然他只能动动嘴，但那种阴冷的语气足以让整个房间的温度下降）。
像这样，用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正常」的语气跟她说话，还是第一次。
更重要的是，他竟然主动结束了一顿饭。
以前，他总是慢吞吞地吃着，仿佛故意要折磨她，让她陪着他一起耗在这死气沉沉的房间里。
【他吃错药了？】
【还是说……他真的听到了？】
【不对不对，苏浅你冷静，你就是太紧张了。他一个高位截瘫，能干什么？就算听到了又怎么样？他动不了，也说不出门去，他现在就是个连自理能力都没有的废物！我怕他干什么？】
苏浅心里飞快地给自己打着气，脸上却立刻浮现出那种标准的、温柔关切的笑容。
「好，好，那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她手脚麻利地收拾好餐车，推着它，快步离开了房间。
关上门的那一刻，她靠在门板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秦夜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盏华丽的水晶吊灯。
灯光有些刺眼。
他却觉得，这远不及苏浅内心那瞬间的黑暗，来得耀眼。
他想起了她的弟弟。
那个叫苏浩的男人。
他也听过他的心声。
一个典型的、被宠坏的、**的赌徒。
【姐姐就是个傻子。】
【嫁个残废，有什么好得意的？】
【不过秦家的钱，倒是真好花。】
【等她拿到那十亿，得想个办法，让她全都给我。】
【妈？妈那个老不死的，病了那么久还不死，浪费钱！】
秦夜的记忆力，在车祸后变得超乎寻常的好。
他能记住每一个听到的声音，每一句听到的内心独白。
这些声音，构成了他庞大的、阴暗的数据库。
而现在，他开始对这些数据，进行筛选和分析。
苏浅。
苏浩。
还有那个被苏浩拿在手里的，苏浅的母亲。
一个被儿子当做筹码，用来勒索女儿的母亲。
秦夜忽然很想知道，苏浅的母亲，她的心声，又会是什么样的？
下午的时间，过得缓慢而沉闷。
苏浅没有再进来。
只有张妈，像个幽灵一样在房间里进进出出，做着她的工作。
她的心声，也一如既往地单调乏味。
【大少爷今天胃口不好啊。】
【少奶奶好像有点心事重重。】
【不知道晚上吃什么，红烧肉怎么样？不行不行，大少爷不能吃那么油腻的。】
【唉，我的儿子，不知道在老家怎么样了。】
秦夜闭上眼睛。
这些声音，像是白噪音。
他已经习惯了。
他在等。
等苏浅的下一个动作。
他知道她需要钱。
她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一个被逼到悬崖边上的人，总会做出一些不寻常的举动。
他要看的，就是这个。
傍晚时分。
苏浅终于再次出现了。
她换了一身漂亮的居家服，化了精致的淡妆。
她手里没有拿任何护理用品，而是捧着一台平板电脑。
「阿夜，」她走到床边，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活泼的笑意，「天气这么好，我陪你看点东西吧？」
秦夜的目光，落在那台平板电脑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这个残废肯定不会拒绝的。】
【他每天待在这个房间里，跟坐牢有什么区别？我给他找点乐子，他应该会感激我吧？这样我晚上开直播的时候，他也不会来烦我了。】
【今天一定要把榜一大哥约出来！五十万！只有他能帮我！】
苏浅的心声，像机关枪一样扫射。
秦夜在心里，冷冷地笑了。
她以为她是他肚子里蛔虫。
却不知道，她的一切想法，在他面前，都像是被实时直播的大字报。
「好。」
秦夜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这个字，让苏浅明显松了口气。
【太好了！】
「你想看什么？」她把平板电脑放在他面前的支架上，屏幕亮起。
「你选。」秦夜说。
他想看看，她会给他看什么。
是感天动地的爱情电影，还是催人泪下的家庭伦理剧？
他想欣赏一下她的表演。
苏浅愣了一下。
【这个残废，还会给我出选择题了？真是稀奇。】
「那……我们看个纪录片吧？关于海洋的，很治愈。」她熟练地点开一个视频。
蔚蓝色的海洋出现在屏幕上，巨大的鲸鱼缓缓游过，配着舒缓的音乐。
画面很美。
但秦夜的眼神，却一直盯着苏浅的侧脸。
她看得一脸专注，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向往的微笑。
仿佛她真的沉浸在这片蓝色世界里。
【真美啊。】
【什么时候，我才能像这条鱼一样，自由自在地游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个榜一大哥，到底会不会回我信息啊……」
【五十万……】
【妈……】
秦夜看着她那张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柔和的脸，听着她内心一声声的哀鸣。
他忽然觉得，她就像那只被困在巨大水族馆里的鲸鱼。
外表看起来光鲜亮丽，自由游弋。
实际上，只是被困在一个更大的鱼缸里，供人观赏。
而他，就是那个最忠实的、也是唯一知道真相的观众。
这种感觉，让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一切的**。
纪录片放了一半。
苏浅的手机响了。
她看了一眼屏幕，脸上立刻绽放出一种秦夜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不是伪装的。
那是一种看到猎物上钩的、兴奋的笑容。
她立刻拿起手机，走到角落，压低声音接听。
「喂？」
「浅浅宝贝，怎么突然想起给哥哥打电话了？」电话那头，是一个油腻的、充满暗示性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尽管声音很小，但秦夜听得一清二楚。
「王总……」苏浅的声音，变得又甜又软，带着一丝刻意的娇嗔，「人家这不是想你了嘛……」
「哦？有多想啊？」
「就……很想很想……」
「哈哈哈，小丫头嘴真甜。说吧，又遇到什么难处了？需要哥哥帮忙吗？」
【老狐狸！】
【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不过……我现在只有他能依靠了……】
苏浅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王总，我……我遇到点急事，需要一笔钱……大概五十万……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但是我真的……」
「五十万？小事一桩。」男人的声音里充满了得意，「那……哥哥有什么好处呢？」
「只要您能帮我，以后……以后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苏浅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小。
【恶心！】
【我真恶心！】
【但是妈……我别无选择……】
「哈哈哈，好！这才是个懂事的好孩子。」男人大笑，「今晚，老地方，我等你。」
「好……」苏浅挂了电话，身体靠在墙上，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她的脸，在昏暗的角落里，白得像一张纸。
秦夜躺在床上。
一动不动。
但他的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想过苏浅会为了钱不择手段。
但他没想到，会是这种方式。
她竟然要为了五十万，去出卖自己。
这一刻，他心里的那种「玩味」和「探究」，忽然被一种更复杂、更猛烈的情绪取代了。
是愤怒？
不，不是。
是厌恶。
一种对苏浅，也对她那个所谓的「榜一大哥」，甚至对这个肮脏世界的，极致的厌恶。
他以为他只是一个看戏的。
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好像没办法再心平气和地看下去了。
这出戏，变得太脏，太丑陋了。
苏浅在角落里站了很久。
才重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走了回来。
她的脸上，又挂上了那种虚假的笑容。
「阿夜，时间不早了，我该帮你准备晚饭了。」她说着，就要去收平板电脑。
「别关。」
秦夜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
苏浅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阿、阿夜……？」
【他听到了？他肯定听到了！不然他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秦夜没有理她内心的惊慌。
他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平板电脑。
「继续看。」
「我……我想看看，你的直播间。」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苏浅的脑海里炸开。
她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着秦夜。
瞳孔，在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都在颤抖。
秦夜缓缓地转过头。
他的眼睛，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死死地盯着她。
那里面，没有麻木，没有嘲讽。
只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冰冷的、锐利的，仿佛能穿透她所有伪装的审视。
「我说，」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我想看，你的直播间。」
「我想看看，你是怎么感谢那些『冤大头』的。」
「我想看看，你是怎么计划拿到钱，就带着你妈远走高飞的。」
「我还想看看，你今晚准备穿什么衣服，去见你的『榜一大哥』。」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精准地捅进苏浅的心脏。
她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失。
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知道了。】
【他全都知道了。】
【他不是残废！他不是废物！他是个魔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