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夏夜，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宿舍老旧的窗式空调嗡嗡作响，

费力地吐着不甚凉爽的风，却丝毫驱不散慕灵儿心头的燥热。电脑屏幕上，

解剖学的图谱线条繁复，那些肌肉、骨骼、神经，此刻却像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进脑子里。

她有些烦躁地合上笔记本，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还有三天就是期末考，

这本该是争分夺秒冲刺的时候，可她的心，却像系在了一根看不见的线上，线的另一端，

牢牢牵在齐明轩手里。他说今晚部门有聚餐，可能会晚点回来，让她别等，先睡。

可她怎么睡得着？距离齐明轩在女生宿舍楼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红着脸却目光灼灼地对她说出“慕灵儿，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那句话，

已经过去了整整半年。半年，一百八十多个日夜。

对于曾经在黑暗中挣扎了三年的慕灵儿来说，这半年明亮得如同一个不敢奢求的美梦。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他发来的消息：「快到你楼下了。」简单几个字，

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漾开层层涟漪。慕灵儿几乎是跳起来，冲到镜子前。镜中的女孩，

脸颊泛着自然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唇边抑制不住地上扬。

她飞快地理了理有些汗湿的刘海，又觉得嘴唇不够红润，偷偷抹了点淡色的唇膏。还好，

姑姑买的这条棉质白裙子还算清爽，衬得她气色很好。

这双眼睛……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眶。这双重见光明的眼睛，是她最珍贵的礼物，

也是齐明轩最初说，第一眼就吸引了他的地方。他说，她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清澈，

又带着点怯怯的光，让人忍不住想保护。楼梯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带着一点虚浮。

慕灵儿的心跳更快了，她拉开门，果然看到齐明轩靠在墙边，脸上带着酒后的潮红，

眼神有些迷离，却在看到她的瞬间，骤然亮起，像投入了星子。“灵儿……”他开口，

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撒娇的大狗狗。一股不浓却清晰的酒气扑面而来。

慕灵儿微微蹙眉，上前扶住他有些摇晃的身子：“怎么喝这么多？

”“高兴嘛……”他顺势将大半重量靠在她身上，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温热的气息拂过，

“项目……谈成了……他们都灌我……”他很少这样失态。

齐明轩在人前永远是阳光得体、游刃有余的学长形象。此刻的脆弱和依赖，

让慕灵儿心里那点埋怨瞬间化成了柔软。她费力地撑着他，

一步步挪向他在校外租住的小公寓。幸好不远。公寓里还残留着白天阳光晒过的味道，

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清香和酒气。慕灵儿把他扶到床边坐下，想去给他倒杯蜂蜜水，

却被他一把拉住手腕。“别走……”他仰头看她，眼神湿漉漉的，

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破碎的温柔。这样的齐明轩，陌生，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慕灵儿的心软成了一滩水，她在床边坐下，轻声说：“我不走，我去给你倒杯水。

”他却摇了摇头，只是执着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黏在了她的脸上。然后，他抬起手，

微凉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覆住了她的下半张脸。这个动作，

慕灵儿太熟悉了。从他们第一次在校园僻静处接吻开始，他就是这样。

他的吻总是先落在她的眼睛上，然后是额头，最后才会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嘴唇。而且，

在更亲密的时候，他总会像现在这样，用手掌捂住她的口鼻，只留下一双眼睛，

被他深深地、痴痴地凝望。起初她以为是少年人的羞涩，或是某种独特的癖好。

她甚至偷偷问过室友，室友笑嘻嘻地说：“哎呀，这说明你家齐明轩纯情呗！只敢看眼睛，

不好意思看全脸！”后来，她渐渐习惯了，甚至从中品出了一丝别样的浪漫。仿佛在他眼中，

她的这双眼睛，是独一无二的珍宝，值得他如此专注地凝视。而今晚，在酒精的催化下，

这种凝视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也更加……深情？他捧着她的脸，

拇指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摩挲着她的眉骨和眼睑，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绝世瓷器。

他的眼神专注得让她心跳失序，那里面翻涌着的情感太过复杂，有迷恋，有痛楚，

还有一种她读不懂的、深不见底的哀伤。“灵儿……”他又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含混。

慕灵儿闭上眼，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和那份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深情。她告诉自己，看，

他是爱你的，他只是喝醉了，和平常有点不一样而已。然而，

预想中的吻并没有落在她的唇上。他低下头，温热的、带着酒气的唇，

极其轻柔地、珍重地印在了她的眼睑上。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亲吻他的信仰。

一阵强烈的战栗从接触点瞬间窜遍全身，慕灵儿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这种吻法，

太奇怪了，太……神圣了？让她心里莫名地发慌。

就在她沉浸在这份怪异又令人沉溺的柔情里时，她听到他近乎叹息般的呢喃，

带着酒后的湿热气息，清晰地、一字一顿地，

喷在她敏感的眼睫毛上：“乔乔……”慕灵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骤然停止跳动。“……你的眼睛……”他的唇瓣在她眼皮上轻轻摩擦，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眷恋？“真漂亮……”乔乔？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

在她毫无防备的、被蜜糖包裹的脑海里轰然炸响！这不是她的小名！

姑姑和极亲近的朋友会叫她“灵儿”。这分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性的名字！是谁？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急速窜起，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刚才所有的甜蜜、羞涩、心动，

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乌有，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巨大的恐慌。她猛地睁开眼，

撞进齐明轩依旧迷离却盛满柔情的眸子里。可那柔情，此刻在她看来，却像淬了毒的针，

扎得她遍体鳞伤。他不是在看她！他是透过她的眼睛，在看另一个人！那个叫“乔乔”的人！

齐明轩似乎察觉到了她身体的僵硬和眼神的剧变，迷蒙的醉意清醒了几分，

眼底闪过一丝清晰的慌乱。他下意识地想收回手，想用拥抱来掩饰。但慕灵儿动作更快。

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挥开他捧着她脸的手，踉跄着从床边站起，后退了好几步，

直到脊背撞上冰冷的墙壁才停下。她死死地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嘴唇颤抖着，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也模糊了眼前这个瞬间变得陌生而可怕的男人。“灵儿，我……”齐明轩也站了起来，

脸上带着酒醒后的无措和急于解释的仓皇。“别过来！”慕灵儿尖声制止他靠近，

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变调。她指着自己的眼睛，

那双重见光明后被她视若珍宝、也被他无数次赞美过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

那个让她心如刀割的名字：“齐明轩……你看着这双眼睛……告诉我……”“乔乔……是谁？

”窗外，夏虫依旧不知疲倦地鸣叫着。而房间里，刚才还弥漫着的暧昧温存，已荡然无存，

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一场即将到来的、足以摧毁一切的风暴。慕灵儿站在墙边，

像一只受惊的幼兽，浑身紧绷，等待着那个或许会将她推入深渊的答案。空气仿佛凝固了，

沉重得令人窒息。慕灵儿死死盯着齐明轩，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要一个答案。那个名字，

“乔乔”，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她的心头，吐着信子。

齐明轩脸上的慌乱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快得几乎让慕灵儿以为是错觉。他用力眨了眨眼，

甩了甩头，似乎想让自己更清醒些，随即脸上堆起了惯有的、带着点讨好和无奈的笑容。

“灵儿，你听错了……”他上前一步，试图去拉她的手，

语气带着宿醉的沙哑和刻意放软的腔调，“我喝多了，胡言乱语呢。什么乔乔？

我认识的人里哪有叫乔乔的？肯定是……是酒桌上他们瞎起哄，说的哪个明星吧？

我脑子都不清楚了。”他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酒精，确实是掩盖和混淆一切的最佳借口。

若是平时，慕灵儿或许就信了。他总是这样，能用三言两语抚平她的不安。可这一次不一样。

那个名字，不是凭空出现的幻觉。它是在那样一种极致亲昵的场景下，

带着那样一种穿透灵魂的温柔，从他唇齿间溢出来的。那不是对明星的称呼，

那是一个刻骨铭心的、带着爱意的名字。慕灵儿猛地甩开他伸过来的手，指尖冰凉。

“我听得很清楚！”她的声音尖锐，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你看着我的眼睛，

叫的是‘乔乔’！齐明轩，你告诉我，她是谁？！”她固执地指着自己的眼睛，

仿佛那里藏着所有问题的答案。齐明轩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那丝不耐烦被他迅速压下。他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露出更加疲惫和委屈的神情：“灵儿，你到底怎么了？就因为一个喝醉了的胡话，

就要这样逼问我吗？我头好痛……”他又开始用这招。示弱，转移话题。以往，

只要他露出一点点不适或脆弱，慕灵儿就会立刻心软，把所有疑问都咽回肚子里，

转而关心他。可此刻，他越是回避，慕灵儿心里的疑窦就越发疯长。

那些被热恋冲昏头脑时忽略掉的、不合常理的细节，如同沉在水底的冰块，

此刻被“乔乔”这两个字狠狠撞击，纷纷浮出水面，尖锐地刺痛着她的神经。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牵手，在图书馆后排，他的掌心滚烫，

却先是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摸了摸她的眼皮，才缓缓握住她的手。她想起他第一次吻她，

不是在唇上，而是颤抖着，珍重地吻了她的眼睛，那时她以为那是世上最浪漫的告白。

她想起每一次拥抱、亲吻，他总是习惯性地用手掌轻轻覆住她的下半张脸，只留下一双眼睛，

被他用那种复杂得让她心慌的眼神久久凝视。那时她沉溺在幸福里，

只觉得被他如此专注地看着，是莫大的甜蜜。现在想来，那眼神里，除了她所以为的深情，

是否还掺杂着……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的追忆？是否每一次的亲密，对他而言，

都是一场需要努力克制“恶心”的“逢场作戏”？这个念头让慕灵儿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看着我！”她几乎是尖叫出来，泪水终于决堤，“齐明轩！你每次这样捂着我的脸，

只看我的眼睛，到底是在看谁？！那个乔乔……是不是就长着这样一双眼睛？！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齐明轩努力维持的平静。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眼神里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狼狈和……一丝戾气。“慕灵儿！”他连名带姓地低吼，

语气带着被冒犯的恼怒，“你够了！无理取闹也要有个限度！我说了是喝醉胡话，

你还要怎么样？非要从我嘴里逼出一个莫须有的‘乔乔’你才满意吗？

”他的反应激烈得反常。这更像是一种被戳中痛处的虚张声势。慕灵儿看着他，

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她爱了半年、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男人，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可怕。

她不再尖叫，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却字字清晰：“是不是胡话，你心里清楚。”她环顾了一下这间小小的公寓，

这里曾承载了她多少甜蜜的憧憬。墙上贴着她喜欢的电影海报，书架上放着他们一起挑的书，

床头还摆着上次去游乐场他赢来的丑娃娃……这一切，

现在看起来都像是一场精心布置的舞台剧背景。而她，

就是那个戴着别人面具、可悲又可怜的演员。“我累了。”慕灵儿抬手擦掉眼泪，

却怎么也擦不干那不断涌出的酸涩。她不再看齐明轩，转身走向门口，背影单薄而决绝，

“今晚我回宿舍住。”“灵儿！”齐明轩急忙上前拦住她，语气软了下来，带着恳求，

“别闹了，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不用。”慕灵儿避开他的触碰，声音冰冷，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她拉开门，夏夜闷热的空气涌了进来，却吹不散她心头的寒意。

她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齐明轩站在门口，看着她消失在楼梯转角，

脸上的焦急和懊恼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身一拳砸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慕灵儿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夜风吹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带来一阵阵凉意。她的脑子乱成一团，

一会儿是齐明轩平日里的温柔体贴，一会儿是他醉酒后深情的呢喃，

一会儿是他刚才气急败坏的否认……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那个叫“乔乔”的女孩，

到底是谁？和他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的名字，

会和他对自己眼睛异乎寻常的痴迷联系在一起？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探出的鬼手，

扼住了她的喉咙——她这双重见光明的眼睛……来源是什么？当年车祸后，姑姑只说是幸运，

很快找到了配型的眼角膜。她沉浸在重获光明的喜悦和高考的压力中，

从未深究过这“幸运”背后的细节。捐献者是谁？是男是女？她一无所知。

难道……慕灵儿不敢再想下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她加快脚步，

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宿舍。室友们已经睡了，只有一盏小台灯还亮着。她轻手轻脚地爬上床，

用被子蒙住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的一切。可是，隔绝不了。

“乔乔……你的眼睛……真漂亮……”那句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齐明轩当时的神情，那温柔的、痴迷的、带着痛楚的眼神，清晰地烙在她的脑海里。这一夜，

慕灵儿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窗外的天空从墨黑变为鱼肚白，她的心，却沉入了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