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提前二十分钟到达工作室,把音叉和声压计反复擦拭了三遍。窗外的雨滴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痕迹,像五线谱上散乱的音符。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俞天霖的病历——"双侧高频听力进行性下降",这几个字让她胃部微微收紧。
九点整,门铃没响。沈念数着秒针走到第五圈时,门被猛地推开。
俞天霖站在门口,黑色高领毛衣衬得脸色更加苍白,右耳戴着助听器,左耳却什么也没戴。他扫了一眼腕表:"迟到了七分钟,不算自动取消。"
"请进。"沈念指了指诊疗椅,"摘下助听器。"
"不可能。"他站在原地没动,"今天上午有媒体采访。"
沈念合上病历本:"俞先生,我的工作室有三个原则:准时、诚实、配合。做不到现在就可以离开。"
俞天霖眯起眼睛,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最终他大步走过来,扯下助听器扔在桌上:"满意了?"
突然失去辅助设备,他的身体明显晃动了一下。沈念注意到他左手立刻抓住椅子扶手,指节泛白。
"第一个测试。"她拿出音叉,"听到声音就举手。"
钢质音叉在空气中震动出256赫兹的纯音。俞天霖右耳微动,左手缓慢抬起。当沈念移到左侧时,他的表情变得困惑,手臂悬在半空迟迟未动。
"左耳听不见?"她记录数据。
"能听见,只是..."他忽然暴躁起来,"像隔着棉花,音高是扭曲的!"
沈念点点头,又拿出不同频率的音叉。测试到4000赫兹时,俞天霖突然站起来打翻了椅子:"够了!这些有什么用?告诉你,上周我还听得见整个弦乐组的泛音!"
"坐下。"沈念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最后一个测试。"
她打开电脑,播放一段交响乐录音。俞天霖的表情逐渐扭曲:"这是什么鬼东西?把中提琴声部全删了?"
沈念按下暂停键:"完整演奏,中提琴声部一直都在。"
俞天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踉跄后退一步,右手无意识地摸向耳后,仿佛那里有什么伤口。
"高频听力损失会导致特定频段声音消失。"沈念放柔声音,"就像画家突然看不见某种颜色。"
"别用这种比喻安慰我。"他冷笑,"贝多芬聋了还能作曲,但我是指挥!如果听不见所有声部..."话音戛然而止,他转身望向窗外,肩膀线条绷得极紧。
沈念突然明白了他的恐惧。作曲家可以靠记忆创作,但指挥家失去听力就像飞行员失明。她轻轻放下音叉,改变原定计划:"今天到此为止。"
"什么?"他诧异地回头。
"你需要先接受现状,我们才能继续。"沈念从抽屉取出一张光盘,"这是根据你的听力图调整过的《大海》,缺失频段做了补偿处理。睡前听。"
俞天霖接过光盘,指尖擦过她的手掌,两人都像被静电打到般缩了一下。他低头看封面上手写的曲目列表,字迹圆润工整。
"你懂音乐?"
"够用。"沈念正收拾器材,一缕头发滑落额前,"我父亲是中学音乐老师。"
俞天霖若有所思地点头,突然从包里抽出一份乐谱扔在桌上:"下周乐团排这个,告诉我你听到什么。"
沈念扫了一眼标题——《悲怆交响曲》第四乐章改编谱,边角有铅笔修改痕迹。"我不是乐评人。"
"就当是治疗的一部分。"他已经走到门口,又回头补充,"对了,我不需要安慰,只需要真相。"
门关上后,沈念长舒一口气。她的目光落在乐谱最后一页的批注上:"此处铜管需弱化,避免掩盖第二小提琴的泛音。"字迹锋利如刀,但最后几个字母明显颤抖,像在极力控制什么。
下午的儿童治疗组总是最吵闹的。沈念刚推开康复中心玻璃门,五个孩子就尖叫着扑过来。八岁的听障患儿小雨跑得最快,一把抱住她的腿。
"沈老师!看我的新助听器!"女孩兴奋地指着耳朵上粉色的小装置,"爸爸说像公主!"
沈念蹲下身检查设备,突然感觉背后有道视线。转头望去,俞天霖站在走廊拐角,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四目相对,他明显愣了一下。
"俞先生?"沈念惊讶地站起来,"你怎么..."
"程琳送错地方了。"他快步走来递过文件袋,"我的完整病历。"
小雨好奇地拽沈念的衣角:"老师,这个叔叔是谁呀?"
"这是俞天霖先生,他是..."沈念一时语塞。
"弹钢琴的。"俞天霖突然说,眼睛却盯着小雨的助听器。
"真的吗?"小女孩眼睛发亮,"能弹《小星星》吗?"
康复中心的旧钢琴摆在角落,俞天霖被孩子们推搡着坐下时,表情活像被押赴刑场。他僵硬地弹了几个音符,完全不成调。
"不对不对!"小雨急得直跺脚,"是这样——"她哼起旋律,但人工耳蜗输出的声音机械而扭曲。
沈念正要解围,却见俞天霖的表情突然变了。他慢慢抬起手,重新落在琴键上。这一次,他弹得异常缓慢,每个音符都等小雨点头才继续。当简单的旋律终于完成时,孩子们欢呼起来。
"再来一个!"男孩小杰挤到前面,打着手语比划。
俞天霖困惑地看向沈念。
"他在问你会不会《欢乐颂》。"沈念翻译道,同时用手语重复了一遍。
令她震惊的是,俞天霖迟疑片刻,竟也用手语比划起来:「只会开头」。
孩子们尖叫得更厉害了。最终俞天霖被按在钢琴前,笨拙地配合着各种参差不齐的哼唱。沈念注意到他弹奏时刻意加重了低音区振动,让琴身在地板上的震动更明显。
活动结束已是黄昏。孩子们被家长接走后,沈念发现俞天霖还站在钢琴旁,指尖轻轻抚过琴键却不发出声音。
"没想到你会手语。"她递过一杯水。
"《欢乐颂》是唯一会的。"他接过水杯,"小时候母亲教的,她...有听力障碍。"
沈念恍然大悟:"所以你才..."
"不是。"俞天霖打断她,"她的听力是五十岁后衰退的。我这是..."他忽然噤声,目光落在墙上贴着的儿童画作上。其中一幅画着夸张的大耳朵,旁边写着"我想听见星星唱歌"。
"为什么选择这个领域?"他突然问。
沈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我妹妹三岁时因药物致聋。那时国内还没有儿童语言康复专业。"
俞天霖沉默了很久。夕阳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让人看不清表情。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异常平静:"我的左耳,上周还能听见4000赫兹。"
沈念心头一震。这不是抱怨,而是坦白。她轻轻点头:"我们会想办法。"
"沈老师!"助理突然推门进来,"林**找您。"
林妍踩着高跟鞋走进来,香奈儿套装在康复中心的塑料桌椅间显得格格不入。看到俞天霖,她眼睛一亮:"天霖!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
她亲昵地挽住俞天霖的手臂,目光却扫向沈念:"沈老师,我是来送慈善音乐会邀请函的。"她从包里抽出烫金信封,"听说你专攻音乐治疗?真巧,这次音乐会的主题就是'艺术治愈人生'。"
沈念接过信封,注意到落款是"林妍基金会"。
"天霖是指挥,我是独奏。"林妍的红唇扬起完美弧度,"当然,前提是他按时参加排练。"她意有所指地看向俞天霖,"今天下午你又缺席了。"
俞天霖抽回手臂:"我说过今天上午有治疗。"
"治疗?"林妍轻笑一声,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划过钢琴,"就是陪小孩子玩音乐游戏?"
沈念感到一阵血气上涌,但职业习惯让她保持微笑:"林**对听障儿童康复有研究?"
"哎呀,我只是担心天霖的状态。"林妍靠向俞天霖,声音甜得发腻,"你知道乐团里开始有人议论了吗?说新总监总是走音..."
俞天霖身体明显僵硬了。沈念注意到他右手无意识地摸向耳后。
"林**,"沈念突然说,"能借一步说话吗?"
在走廊拐角,沈念亮出手机屏幕:"这是违反《残疾人保障法》第八条的录音证据。如果俞先生的听力状况从乐团内部泄露,我有充分理由怀疑源头。"
林妍的笑容凝固了:"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沈念平静地注视着她,"你是让患者在治疗时间担心排练的人。"
回到活动室时,俞天霖正在看小雨的画。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问:"她走了?"
"嗯。"沈念犹豫片刻,"你和她...?"
"只是乐团同事。"他转过身,表情有些古怪,"你刚才...是在保护我的隐私?"
沈念耳根一热:"职业操守而已。"
俞天霖突然笑了,不是嘲讽的冷笑,而是一个真实的、带着温度的笑容:"谢谢。"他指了指画,"这孩子很有天赋,音高和颜色联觉很罕见。"
沈念惊讶于他的观察力:"小雨确实能'看见'声音。我们正在研究..."
"用视觉补偿听觉?"俞天霖接话,眼睛突然亮起来,"我认识一个做脑机接口的研究员,也许能帮上忙。"
两人越聊越投入,从跨模态代偿聊到振动触觉反馈。当俞天霖激动地用手势比划一个音乐结构时,沈念突然发现他左耳的助听器不知何时摘了下来,而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
"等等,"她打断他,"你左耳的助听器..."
俞天霖一愣,摸了摸耳朵:"真的没戴。"他若有所思,"和你说话时...声音比较清晰。"
沈念心跳突然加快:"可能是话题熟悉度降低了大脑的解析负担。这很重要!我们可以..."
"沈老师!"助理再次推门而入,"您妹妹来了。"
一个穿牛仔外套的年轻女孩站在门口,看到俞天霖时明显怔住了:"姐,这位是...?"
"患者。"沈念简短介绍,"俞天霖,这是我妹妹沈欣。"
"哇!就是那个机场笔记本..."沈欣突然住口,在姐姐警告的眼神中吐了吐舌头。
俞天霖礼貌地点头致意,却在看到沈欣耳朵上的助听器时目光一凝。他转向沈念:"**妹也..."
"药物过敏导致的听力损伤。"沈欣大方地撩起头发展示设备,"比小雨他们幸运多了,我至少还记得声音是什么样子。"
俞天霖的表情变得异常专注:"你...能描述一下现在听到的声音吗?比如我说话。"
沈欣歪着头:"像隔着层毛玻璃,但比姐姐打电话时清楚多了。"她突然笑起来,"你声音很好听,像大提琴。"
沈念惊讶地看着妹妹——这是沈欣第一次如此准确地描述听觉体验。更让她震惊的是俞天霖的反应,他像获得神谕般认真记下每个字。
送走俞天霖后,沈欣拽住姐姐的胳膊:"姐!那可是俞天霖啊!你居然没告诉我..."
"只是医患关系。"沈念低头整理笔记,却发现自己写下的全是俞天霖关于音乐治疗的见解。
"骗谁呢。"沈欣眨眨眼,"你知道他刚才看你的眼神吗?就像..."
"像什么?"
沈欣突然用手语比划:「像贝多芬看见月光」。
《悲怆交响曲》第四乐章的铜管部分像一把钝刀,反复锯割着俞天霖的耳膜。他站在滨海音乐厅的排练台上,指挥棒划出的弧线越来越尖锐。第三十七小节,小提琴声部应该奏出流水般的十六分音符,但他的耳中只有一片模糊的嗡鸣。
"停!"指挥棒猛地砸向谱架,木屑飞溅,"第二小提琴,你们是在锯木头吗?"
乐手们面面相觑。首席小提琴手林妍放下琴弓,浓密的睫毛下闪过一丝疑虑:"天霖,我们完全按照你的标记演奏..."
"再来一次。"俞天霖扯松领带,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次他站到弦乐组面前,死死盯着那些上下翻飞的琴弓。当旋律行进到同一段落时,他的世界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所有高频音消失了,就像有人按下了降噪键。
冷汗顺着脊椎滑下。俞天霖机械地挥动手臂,耳中只剩下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突然,一只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搭上他的肩膀。
"今天就到这里。"林妍凑近他耳边,香水味刺鼻,"你脸色很差。"
俞天霖甩开她的手,转向乐团:"明天九点,从头开始。"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异常响亮,却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尖叫。
休息室里,他对着镜子反复揉搓右耳。助听器已经调到最大增益,但世界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镜中的男人双眼布满血丝,领带歪斜,与海报上那个意气风发的"亚洲新生代指挥之星"判若两人。
手机震动起来,程琳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俞天霖按下接听键,却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大声点!"他对着话筒吼道。
"沈念在二号线。"程琳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她说有紧急情况。"
俞天霖皱眉:"什么紧急..."
门被猛地推开。沈念站在门口,米色风衣上沾着雨水,鼻尖那颗小痣因为急促呼吸而微微起伏。她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装置,像是某种改装过的骨传导耳机。
"戴上这个。"她直接走到俞天霖面前,不由分说地把装置贴在他耳后,"现在听我说话。"
俞天霖刚要反驳,突然愣住了——沈念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清晰,就像有人擦去了那层毛玻璃。
"这是..."
"振动声桥改良版。"沈念快速调整着设备参数,"通过颞骨直接传导声波,绕过你受损的耳蜗。"她的指尖擦过他的耳廓,带着雨水微凉的触感,"乐团还在吗?"
"刚解散。"俞天霖下意识回答,仍在适应这种奇异的听觉体验。沈念的声音不再模糊,而是带着细微的振动感,像是有小锤轻轻敲击他的头骨。
"叫他们回来。"沈念从包里掏出一叠乐谱,"我重新编排了《悲怆》,把高频部分移到中频区,动态范围压缩了20%。"
俞天霖瞪大眼睛:"你改了我的编曲?"
"只是暂时方案。"沈念直视他的眼睛,"如果你想完成这次排练的话。"
乐手们不情不愿地回到座位上。当俞天霖重新举起指挥棒时,所有人都注意到他耳后多了一个奇怪的装置。
"从第三十七小节开始。"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沈**会在钢琴上弹奏参考音。"
林妍猛地站起来:"她不是治疗师吗?凭什么..."
"坐下。"俞天霖的指挥棒直指她鼻尖,"除非你想明天在二提声部看到自己的名字。"
排练出奇地顺利。虽然俞天霖仍会偶尔皱眉,但再也没有出现突然中断的情况。沈念坐在角落的钢琴前,每当弦乐进入高频段落,她就弹奏加强的中音部和声。这种奇特的辅助方式让乐手们既困惑又好奇。
结束后,俞天霖把沈念带到后台休息室。他摘下装置,耳中立刻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模糊感。
"怎么样?"沈念递给他一杯温水。
"像在潜水。"俞天霖揉着太阳穴,"声音都变形了。"
沈念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颞骨传导只能作为临时方案。长期使用会导致大脑听觉中枢适应性改变,反而加重..."
"今天谢谢你。"他突然打断她,"如果不是你..."
沈念摇摇头:"这只是应急措施。我们需要重新评估你的治疗方案。"她犹豫了一下,"俞先生,你必须考虑减少工作量。"
"不可能。"俞天霖的声音骤然变冷,"下个月是乐团亚洲巡演。"
"你的左耳高频区听力在过去两周下降了15分贝!"沈念翻开病历,"再这样下去..."
"那就想办法让我撑过巡演!"他猛地站起来,水杯砸在地上,"你知道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吗?'天才指挥家突然失聪'——多好的头条!"
沈念没有退缩。她平静地捡起玻璃碎片:"害怕被人知道?"
"害怕?"俞天霖冷笑,"我只是不需要廉价的同情。"
"包括我的?"
"尤其是你的。"他转身望向窗外,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下,"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沈念突然站起来,抓住他的手腕按在钢琴共鸣箱上:"感受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