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将她送回那个寂静清冷的出租屋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那个精致的袋子被她随手放在客厅的小茶几上,没有打开看的欲望。
她洗了个澡,试图冲散身上残留的,属于他的雪松气息和那若有若无的红酒香。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冲刷不掉心底的混乱。
那个男人,总是这样,用最出乎意料的方式,闯入她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世界,搅动一池春水,然后又能若无其事地抽身而去,留她一个人在原地,品味着那份独属于她的兵荒马乱。
躺回床上,她却毫无睡意。
睁着眼睛直到闹钟响起,顶着淡淡的黑眼圈起身,换上熨烫平整的职业套装,将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戴上那副能增加几分沉稳气的黑框眼镜。
镜子里的人,又变回了那个冷静、干练、仿佛没有任何私人情绪的宋秘书。
她需要这层外壳,来面对新的一天,面对那个人。
走进裴氏集团总部高耸入云的办公楼,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冰冷的空气里混合着消毒水、**和一种无形的,高效运转的压力。所有员工都行色匆匆,表情严肃,见到她,会客气地点头致意:“宋秘书早。”
“早。”宋乐棠微微颔首,步履从容地走向顶层总裁办公室。
裴周时身边从不缺女人。
从高中时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校花才女,到大学时期对他趋之若鹜的学姐学妹,再到如今商场上那些对他暗送秋波或是试图通过联姻强强联合的名媛千金、女强人……
他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所有优秀的、美丽的女性。
这是宋乐棠跟在他身边十二年,从青涩的高中时代到如今成熟的职场,看得最分明的事实。
她与裴周时的“跟”,并非男女朋友意义上的亲密,是以“老同学”、“秘书”的身份,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沉默地存在于他的社交圈边缘。
她看着他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看着他接受或拒绝那些明里暗里的示好,看着他身边的女伴换了一个又一个,却从未见谁真正在他身边停留太久。
裴周时很照顾她。
这一点,宋乐棠心知肚明,并且心存感激。
毕业后,他向她抛出了橄榄枝,给了她一份在裴氏集团总部实习的机会。这无疑是一份极其体面的工作,起点之高,足以让无数名校毕业生艳羡。
但宋乐棠自己也争气。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裴周时给她的是机会,但能否抓住,能否站稳脚跟,全靠她自己。
她拼了命地学习,考取了顶尖的大学的研究生,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进入裴氏后,她更是付出了百分之两百的努力,从最基层做起,一点点积累经验,提升能力,处理工作严谨细致,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
她熟悉裴周时的一切工作习惯和商业思维,总能在他需要之前就准备好一切。
所以,她能一步步走到今天总裁秘书的位置,固然有裴周时初始的提携之情,但更多的,是她用自己的能力和汗水挣来的。
否则,即使有裴周时的关系,她也绝无可能在这精英云集、竞争残酷的裴氏集团立足,更别提成为他最倚重的左右手。
她整理好心情,端着刚刚煮好的、按照他精确口味调制的黑咖啡,敲响了总裁办公室那扇厚重的红木门。
“进。”里面传来他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宋乐棠推门而入。
巨大的办公桌后,裴周时正埋首于一份文件中,晨曦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高定西装,白色的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侧脸线条冷硬而专注。
眼前的男人,与昨夜那个穿着浴袍、带着慵懒水汽、甚至有些恶劣地捉弄她的裴周时,判若两人。
“裴总,您的咖啡。”宋乐棠将咖啡轻轻放在他手边不易碰洒的位置,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
“嗯。”裴周时头也没抬,只是应了一声。
宋乐棠像往常一样,站在办公桌前,开始条理分明地汇报他今天的行程安排:“裴总,上午九点半是集团第三季度项目规划审议会,需要您亲自主持。十一点,与宏远资本的视频会议……下午两点,听取市场部关于新品牌推广方案的汇报……晚上七点,您有一个私人晚宴,是林氏集团的千金林薇**邀约……”
当她念到“林薇**”时,语气没有任何停顿和变化,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行程。
林薇,是最近与裴周时走得颇近的一位名媛,家世显赫,自身也是海外名校毕业,才华出众。
裴周时终于从文件上抬起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他的眼神深邃、平静,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就像是在审视一份报告,或者聆听一段数据。他认真地听着,偶尔会因为某个时间点或细节提出一两个简短的问题。
宋乐棠一一作答,专业而冷静。
汇报完毕,裴周时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整个过程,公事公办,没有任何关于昨晚的只言片语,甚至连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都没有。
仿佛那个深夜的电话,那个令人误会的指令,那个暖黄灯光下的生日蛋糕,都只是她做的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宋乐棠垂下眼睫,恭敬地应了一声“是”,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九点半的会议准时开始。
宽敞肃穆的会议室里,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裴周时坐在主位,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
各部门负责人轮流上台汇报工作,PPT一页页翻过,数字和图表在巨大的屏幕上闪烁。
裴周时听得极其专注,不时提出尖锐的问题,每一个问题都直指核心,让汇报者冷汗涔涔。
当他觉得某个策划案缺乏新意、逻辑不清或者数据支撑不足时,他会毫不留情地直接打断,用最简洁却最伤人的话语否决。
“重做。下周这个时候,我要看到可行的方案。”
“这个数据模型建立在过于理想的假设上,毫无参考价值。”
“如果你们的思维还停留在这种层面,裴氏不需要这样的团队。”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冰冷的压力。几个提出不够完善方案的部门主管,被他批评得面红耳赤,头都抬不起来,会议室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氛围。
宋乐棠坐在会议桌旁,负责记录会议要点。她看着那些在各自领域也算得上是精英的高管们,在裴周时面前如同小学生般战战兢兢,心中并无太多波澜。
她早已习惯了他在工作时的这种状态,绝对的理性,近乎严苛的标准,不留情面的效率至上。
会议结束后,众人如蒙大赦般迅速离场。宋乐棠收拾好资料,跟在裴周时身后走出会议室。
在通往电梯间的走廊上,她听到前面几个刚被训斥过的部门经理压低声音的抱怨。
“裴总也太可怕了……”
“简直是个冷血动物,一点情面都不讲。”
“是啊,那方案我们团队熬了几个通宵……”
“在他眼里,大概只有效率和利润才是活的,我们这些人都是工具。”
那些话语,带着不满和畏惧,清晰地飘进宋乐棠的耳中。
冷漠无情?冷血动物?
宋乐棠的脚步微微一顿,心底却泛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辩驳冲动。
不是的。
他不是那样的人。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闷热得让人窒息的暑假午后。
那时候,她刚上高中不久。母亲早逝,父亲失踪,她像个孤雏,为了学费和生活费,不得不利用所有假期拼命打工。
那个暑假,她在裴氏集团旗下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餐饮部做传菜员。那是她做过的最累的**之一。
穿着不合脚的黑色皮鞋,端着沉重的、盛放着精美菜肴的托盘,在闷热的后厨和开着冷气却人声鼎沸的宴会厅之间来回穿梭。
汗水浸湿了她的工服,粘腻地贴在背上。
她同时打着好几份工,睡眠严重不足。那天,或许是因为前一晚在便利店值夜班几乎没合眼,或许是因为天气太热有些中暑,在端着一盘特别重的汤羹走向宴会厅时,她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脚下虚浮,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哐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伴随着滚烫汤汁的飞溅和瓷片四散的声音,在她脚下炸开。
她摔倒了,连同那一盘昂贵的菜肴。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紧接着是客人的惊呼和同事投来的各异目光。
主管闻声怒气冲冲地赶来,看着满地狼藉和狼狈不堪的她,脸色铁青,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开始厉声斥责:
“你怎么搞的?!没长眼睛吗?!”
“知道这盘菜多少钱吗?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笨手笨脚!这点事都做不好!这个月的工资你别想要了!”
“赶紧给我收拾干净滚蛋!”
难堪、委屈、恐惧,还有体力透支带来的虚弱,让她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主管的骂声像冰雹一样砸在她身上,周围那些或同情或看热闹或鄙夷的目光,更是让她无地自容,恨不得当场消失。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巨大的羞辱和绝望吞噬的时候,一个清越而带着几分慵懒的少年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损失我补。”
她愕然回头。
逆着光,她看到裴周时站在那里。他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和休闲长裤,身姿挺拔,像是从另一个清凉世界误入此间的少年。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地上的狼藉,然后目光平静地看向那个气势汹汹的主管。
主管显然认出了这位太子爷,脸上的怒气瞬间变成了谄媚和惶恐:“裴、裴少爷?这……这怎么好意思,是我们管理不善……”
“我说了,损失算我的。”裴周时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甚至没有多看地上的宋乐棠一眼,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让她去休息吧。”
那一刻,对于宋乐棠而言,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模糊褪色,只有那个逆光而立的身影,清晰得如同烙印。
他就像一束毫无预兆照进幽暗深谷的光,并不炽热,却足够明亮,驱散了她周身所有的冰冷和绝望。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投来怜悯或好奇的目光,没有问她为什么在这里打工,更没有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施舍所谓的“关心”。
他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替她解了围。
后来,在高中的三年里,他似乎总是这样,在她需要的时候,以一种看似“偶然”或“无意”的方式出现。
当她因为打工被一些同学在背后窃窃私语时,他会恰好路过,轻描淡写地说一句:“靠自己双手挣钱,有什么可议论的?”
当她课间因为来不及吃早饭只能啃冷掉的馒头时,他会“恰好”多买一份还温热的三明治,“不小心”放在她桌上,说“买多了,不吃浪费。”
……
他的照顾,总是恰到好处,不着痕迹,最大限度地维护了她那颗敏感而骄傲的心。
所以,别人只看到裴周时在商场上杀伐果断、冷血无情的一面,只有宋乐棠知道,在那层冰冷的、坚不可摧的外壳之下,也曾有过那样细致入微的温柔。
虽然,那温柔或许并非独属于她,或许只是他良好教养和同理心驱使下的一种无意之举。
但对于常年生活在阴冷角落里的宋乐棠来说,那一点点微光,已经足够温暖她很多很多年,也足以让她义无反顾地,将这份无人知晓的暗恋,持续了整整十二年。
电梯到达的提示音将宋乐棠从回忆中拉回。
她看着那几个还在低声抱怨的主管走进电梯,自己则等在了下一部。
她无法向他们解释,那个他们口中“冷血”的老板,曾经也是一个会在炎炎夏日,为一个狼狈的打工女孩停下脚步的少年。
只是,那个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需要肩负整个商业帝国的掌舵者。他的温柔,或许早已被层层的责任、压力和商业规则所冰封,深藏在无人可见的地方。
而能窥见那冰层之下零星微光的,或许,只有她这个默默跟在他身后十二年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