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完美的幻影与裂痕七天后,
文渊又一次站在了那条熟悉的、散发着老旧楼房特有的微潮气味的楼道里。
阳光从楼梯转角积满灰尘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水泥地上切割出几块歪斜的光斑,
光斑里浮尘缓慢地翻滚。他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像一团浸满了水的棉花,
每一步都踩在某种不真实的虚软上。手里牵着的小手,温温的,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
却无法传递给他丝毫实在的重量。邻居们都在。
王阿姨、李大爷、还有几户平时只是点头之交的年轻租客,他们像约好了一样,或倚着门框,
或站在自家虚掩的门后,沉默地填充着楼道有限的空间。没有人说话,只有目光,
黏稠的、沉甸甸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把他和身边的孩子笼罩在中央。那目光里有他熟悉的怜悯,像钝刀子割肉,一下,
又一下;有他这几天已经逐渐麻木以对的恐惧,仿佛他是什么不祥的载体;但还有一种,
一种更深层、更复杂的东西,在他试图捕捉时又倏地溜走,沉入他们眼底的幽暗里。
他读不懂,也没力气去读懂。他只是更紧地攥住了那只小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自己的掌心。
这是他儿子,小希,他刚刚从学校接回来的。对,就是这样。“爸爸,”孩子抬起头,
声音清脆,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我饿了。”文渊低下头,看着那张仰起的小脸。眉眼,
鼻子,嘴巴,甚至连左颊那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都和小希一模一样。七天,仅仅七天,
巨大的悲痛几乎摧毁了他所有的感知,唯有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
是他从那片混沌黑暗里打捞起来的唯一浮木。他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
最终只是干涩地“嗯”了一声,另一只手有些颤抖地在口袋里摸索钥匙。
钥匙串发出熟悉的哗啦声,在这过分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笨拙地对准锁孔,
试了两次,才把门打开。家,还是那个家。
只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闷的、几天没有彻底通风的味道,还隐约残留着消毒水的气息。
客厅的窗帘拉着大半,光线昏暗,家具摆设都蒙着一层淡淡的灰。七天前,就是在这个门口,
他接到了那个让他世界崩塌的电话。此刻,那些被强行压制的画面再次试图涌入脑海,
被他用意志力死死地挡在外面。孩子的动作比他快,脱了鞋,袜子都没穿,
就啪嗒啪嗒地跑进了客厅。文渊跟着走进去,反手轻轻带上门,将门外那些目光隔绝开来。
他需要一点时间,需要一点安静,来确认这一切不是他悲伤过度产生的幻觉。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只见孩子跑到餐桌旁,
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或犹豫,
接落在了餐桌中央那个蓝色的、印着飞天超人图案的塑料水杯上——那是小希最喜欢的杯子,
每次喝水都要用它。文渊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杯子,自从……自从那天之后,就没有人动过。
它就那么静静地摆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祭品。孩子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拿起杯子,
走到饮水机旁,接了小半杯水,仰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仿佛他只是放学回家,口渴了,喝点水而已。
文渊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是幻觉吗?还是说……真的有小希的灵魂,
或者别的什么,借着这个一模一样的躯壳回来了?他不敢想,又忍不住不去想。就在这时,
孩子放下水杯,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水渍。就在他抬手的瞬间,
袖口向下滑落了一小截。文渊的瞳孔猛地收缩。在孩子右手手腕的内侧,靠近腕骨的地方,
清晰地露出一小块暗红色的印记。形状不规则,边缘有些模糊,像一片小小的、舒展的枫叶。
和小希的胎记,一模一样。位置,形状,颜色,分毫不差!
文渊感觉脚下的地板似乎塌陷了下去,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的墙壁,
才勉强站稳。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凉的四肢。
不是幻觉!这个孩子,他手腕上有胎记!
那个连他妻子生前都偶尔会记错位置的、小希独有的胎记!巨大的震惊过后,
是一种近乎狂喜的激流冲刷过他的神经。但这股暖流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
立刻被一股更深的、刺骨的寒意所取代。如果……如果这不是小希……那这究竟是什么?
一个长得一模一样,连胎记都分毫不差的孩子,怎么会凭空出现在学校门口,
又怎么会如此熟稔地跟他回家,准确地找到小希的杯子?邻居们那些复杂的眼神,
此刻像冰冷的针,一针一针地扎在他的背上。怜悯?恐惧?
还有那读不懂的东西……那是不是……知情?孩子对他剧烈的心理活动毫无察觉,喝完水,
把杯子放回原处,转过头来看他,脸上是纯然的无辜和依赖:“爸爸,晚上吃什么呀?
我想吃糖醋排骨。”声音,语气,甚至连微微歪头的习惯性小动作,都分毫不差。
文渊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着那双清澈的、映着自己苍白脸孔的眼睛,一股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柱嗖嗖地往上爬。
他强迫自己站直身体,扯动面部肌肉,试图挤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
却感觉那笑容僵硬得像一张劣质的面具。“好……好,爸爸看看冰箱里有什么。
”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沙哑。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向厨房,
拉开冰箱门。冷藏室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孤零零的鸡蛋和几瓶调味品。
冷冻室倒是塞得满一些,
但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用保鲜袋分装好的东西——那是妻子在世时习惯的做法,
把排骨分切成小块冷冻。其中一袋,正好是适合做糖醋排骨的小肋排。
拿出那袋冻得硬邦邦的排骨时,他的手抖得厉害。这太巧合了。巧合得令人毛骨悚然。
接下来的时间,文渊像是在梦游。他机械地处理着排骨,解冻,焯水,准备调料。
孩子则像往常一样,跑到客厅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玩具。文渊一边心不在焉地切着姜片,
一边竖着耳朵听客厅的动静。没有玩玩具的声音。一点都没有。他忍不住探出头看了一眼。
孩子只是安静地坐在玩具堆旁边的地板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一动不动。那姿态,
不像一个活泼好动的八岁男孩,反倒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精致的玩偶。
文渊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晚饭时,气氛更加诡异。孩子坐在小希常坐的位置上,
拿着小希的专属碗筷,安静地吃着饭。他吃得很仔细,咀嚼得很慢,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文渊注意到,他夹菜的顺序,先是夹了一块排骨,
然后拨开上面的葱花——小希也不爱吃葱花,然后才送进嘴里。“好吃吗?”文渊试探着问,
声音紧绷。孩子抬起头,对他笑了笑,嘴角沾着一点酱汁:“好吃,谢谢爸爸。
”笑容很标准,语气也很礼貌。但文渊总觉得哪里不对。小希吃到喜欢的东西,
会眼睛亮晶晶的,会晃着腿,会含糊不清地大声说“爸爸最好啦!”。而不是这样,平静地,
甚至可以说有些机械地表达赞美。晚饭后,文渊收拾着碗筷,孩子则自己去了卫生间洗漱。
水流声哗哗地响着。文渊状似无意地走到卫生间门口,靠在门框上。他看到孩子正踮着脚,
伸手去够洗手台上小希的那支儿童牙膏,草莓味的。他挤牙膏的方式,也是小希习惯的,
从尾巴开始一点点往上卷。每一个细节,都在强化着“这就是小希”的假象,
同时也像一把把重锤,敲打着文渊本就脆弱的神经。太完美了,
完美得像一场精心排练的演出。晚上,
把孩子哄上床——他自然而然地爬上了小希的那张单人床,
盖上了小希的那条星空图案的被子。文渊坐在床边,看着他闭上眼睛,
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仿佛真的睡着了。但他不敢离开。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在黑暗中,
听着床头闹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和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
也许是两个小时,他确定“孩子”已经睡熟,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退出了卧室,轻轻带上了房门。他没有开客厅的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
像一个幽灵般在房间里移动。他需要证据,需要找出这一切诡异背后的真相。
他首先走到了书桌前,桌上还摊着小希最后一次写作业用的本子。他翻开,
上面的字迹稚嫩却认真。然后,他拉开了抽屉,里面放着相册。他颤抖着手拿出最上面那本,
是去年带小希去海边拍的。照片上的小希,晒得黑黑的,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
露出掉了一颗的门牙。他的手指抚过照片上儿子灿烂的笑容,心脏一阵剧烈的抽痛。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他需要思考。这个孩子,
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和他死去的儿子一模一样?邻居们显然知道些什么,
他们的沉默和那种眼神,是一种集体性的掩盖吗?掩盖一个孩子的死亡?
还是掩盖这个“孩子”的出现?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的一角,向外望去。夜色深沉,
小区里路灯昏暗,偶尔有晚归的车灯划过寂静。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又那么不平常。
他的目光扫过对面楼的窗户,大部分都黑着,只有零星几扇还亮着灯。其中一扇,
是四楼王阿姨家的。他好像看到那窗帘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后面有人。是在看他家吗?
文渊放下窗帘,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巨大的疲惫和恐惧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拥有了一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却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边缘,
脚下踩着的,是名为“谎言”的脆弱岩石。这个家,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
此刻就像一个华丽的囚笼。而他,和那个躺在床上、不知是何存在的“孩子”,
共同构成了这囚笼里最诡异、最悲哀的风景。他该怎么办?拆穿他?质问邻居?
还是……继续配合这场荒诞的演出?黑暗中,文渊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把脸深深埋了进去。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比死亡更令人恐惧。比如,
一个完美复刻了你逝去至亲的、不知名的存在。比如,
一整个沉默的、仿佛共同守护着一个可怕秘密的周遭世界。夜,还很长。
而这场由悲伤和诡异共同编织的迷雾,才刚刚开始弥漫。
第二部分:沉默的共谋与无声的探索第二天清晨,文渊在沙发上醒来,浑身酸痛。
他是后半夜才在极度的精神疲惫中昏睡过去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
刺得他眼睛生疼。卧室的门开了,“小希”穿着睡衣走出来,揉着惺忪的睡眼,
软软地叫了一声:“爸爸,早上好。”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文渊压下心头的悸动,
起身去做早餐。煎蛋,牛奶,吐司。孩子坐在餐桌前,安静地吃着,姿势标准得像个模范生。
文渊决定开始他的试探。他坐到孩子对面,用一种尽量随意的口吻问:“小希,
还记得上次爸爸带你去那个秘密基地吗?就是河边那个有很多鹅卵石的地方,
我们还打水漂来着。”那是他和真小希之间独有的记忆,就在车祸前两周。
他们逃了半节周末的绘画班,去河边玩了一下午,那是属于父子俩的小秘密。
“小希”拿着吐司的手停顿了一下,几乎没有间隙,他抬起头,
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回忆神情:“记得呀,爸爸你打水漂打了五个呢!
我还捡了一块很漂亮的白色石头。”文渊的心沉了下去。细节都对。但是,
真小希说起这件事时,会眉飞色舞,会手舞足蹈地比划他捡到的那块石头有多圆,
会抱怨回家时裤腿都湿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平静地陈述事实,
眼神里缺少了那种分享秘密的兴奋光彩。“是啊,那块石头你还说要送给妈妈当礼物。
”文渊不动声色地继续。“嗯,”孩子点点头,咬了一口吐司,
“后来放在我的宝贝盒子里了。”对,都在“剧本”里。文渊不再追问。他起身收拾碗盘,
背对着孩子,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这不是回忆,这是在调用数据库。
这个“孩子”知道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但他似乎无法完全复刻小希当时的情感反应。
他需要走出去,他需要从邻居那里找到突破口。上午,他带着“小希”下楼,
美其名曰“散步晒太阳”。孩子很顺从地跟在他身边。楼道里空无一人,但文渊能感觉到,
那些紧闭的门后,有眼睛在透过猫眼注视着他们。在小区的小花园里,
他们遇到了正在遛狗的王阿姨。那只平时很亲人的泰迪,在看到“小希”时,
却突然不安地吠叫起来,夹着尾巴往王阿姨身后躲。王阿姨用力拽着狗绳,
脸上堆起一个极不自然的笑容:“文老师,带孩子下来玩啊?小希……气色好多了。
”她的目光快速地从“小希”脸上扫过,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紧张,然后又落到文渊脸上,
充满了欲言又止的怜悯。“是啊,王阿姨,麻烦大家担心了。
”文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不麻烦,不麻烦……”王阿姨连连摆手,眼神闪烁,
“那个……文老师,有个孩子在身边是安慰,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别想太多,啊?
”她几乎是仓促地说完这句话,然后用力拉着还在低吠的狗,匆匆离开了。“别想太多”。
这句话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文渊的耳朵里。这不是安慰,这是一种警告,或者说,
一种集体的规训。他又尝试带着孩子走向平时几个邻居老人下棋的凉亭。还没走近,
原本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的老人们立刻散开了,各自拿起茶杯或扇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但那种刻意的回避,比直视更让人心寒。李大爷甚至在他开口前,就拄着拐杖快步走开了,
仿佛他是瘟疫。文渊站在原地,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他感觉自己和孩子像两个异类,被一张无形而坚固的隔膜从这个世界隔开了。所有人都知情,
所有人都在默契地维持着这个可怕的假象。回到家,“小希”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拿出画本开始画画。文渊借口打扫卫生,仔细检查了“小希”带回来的那个蓝色书包。
里面的课本、文具都是小希用过的,一模一样。但在夹层里,
他发现了一支从未见过的、造型简洁的银色电子笔,没有品牌标识,按动也没有任何反应,
不像是写字用的。他悄悄把笔藏了起来。他再次尝试联系小希的班主任李老师。电话接通了,
但当他提到小希的名字时,李老师的声音明显变得紧张和公式化:“文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