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的下午，凌夜准时出现在虞芮心的诊室。

他今天穿了一件熨帖的白色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纽扣，看起来比上次精神了些，但眼底那抹脆弱依然若隐若现。

“下午好，凌先生。”虞芮心微笑着示意他坐下，“这周感觉如何？”

凌夜轻轻落座，双手依然规矩地放在膝上，但指节不再泛白：“按照您说的，我尝试记录了那些闪回出现的时刻。虽然还是害怕，但至少...至少我觉得自己在做点什么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积极，恰到好处地展现进步，却又不至于好得太快。

虞芮心赞许地点头：“这很棒。主动记录是重新获得控制感的重要一步。”她注意到他今天特意整理了发型，衬衫也是精心挑选过的——潜意识里想要给治疗师留下好印象。

很好。

“今天我想尝试一种简单的放松训练，帮助你更好地管理焦虑情绪。”虞芮心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金属仪器，上面连着几个电极贴片，“这是生物反馈仪，可以监测你的心率变异性和皮肤电反应，帮助你直观地了解自己的身体状态。”

凌夜的视线在仪器上停留片刻，喉结轻微滚动：“这个...会痛吗？”

“完全不会。”虞芮心的声音如春风般柔和，“它只是读取数据，不会输出任何**。你随时可以叫停，控制权永远在你手中。”

最后一句话是精心设计的谎言——控制权从来都不在来访者手中，尤其是在这个房间里。

凌夜犹豫了几秒，然后轻轻点头：“我相信您，虞医生。”

虞芮心起身，走到他身边。她故意放慢动作，让他能看清每一个步骤。“我需要将电极贴在你的手腕和手指上，可以吗？”

得到同意后，她小心地卷起他的袖口。当她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他的皮肤时，凌夜轻微地颤了一下。

“抱歉，我的手有些凉。”虞芮心歉然一笑，眼神却敏锐地捕捉着他的反应——真实的紧张，表演得恰到好处。

“没关系。”凌夜低声说，耳尖微微泛红。

电极连接完毕，虞芮心回到座位，打开显示器。屏幕上立即出现凌夜的心率曲线和皮肤电数据。

“看，现在你的心率偏快，皮肤电导水平也较高，这表明你处于一种警觉状态。”虞芮心指着屏幕，“现在，闭上眼睛，尝试深呼吸，感受气流如何进入和离开你的身体...”

她开始用那种特有的、富有韵律的声调引导他放松。屏幕上数据显示，他的生理指标逐渐平稳下来。

虞芮心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大多数创伤患者需要多次训练才能达到这种程度的生理调节，除非...

除非他早有训练，或者根本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焦虑。

“很好，你做得非常棒。”虞芮心的声音依然平稳，但脑中已拉响警报，“现在，想象你正站在一栋老房子的门前，那是你感觉最安全的地方。描述一下你看到了什么。”

凌夜的睫毛轻微颤动，声音如梦似幻：“一栋...白色的木屋，有蓝色的窗框。门前有一棵大树，秋千在风中轻轻摇晃...”

完美的安全屋意象，标准得如同教科书范例。

虞芮心微微前倾：“现在，门慢慢打开，你看到里面有什么？”

凌夜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屏幕上的曲线陡然飙升：“黑暗...里面只有黑暗...还有那种铁锈的味道...”他的手指猛地攥紧，“我不能再进去了，医生，求您...”

恰到好处的崩溃。

虞芮心立即切换回引导语：“没关系，慢慢退回来，关上门。你现在很安全，在我的诊室里，闻到的只是洋甘菊的香气...”

凌夜的呼吸逐渐平缓，缓缓睁开眼，眼神中带着余悸和一丝羞愧：“对不起，我失控了。”

“不需要道歉。”虞芮心温和地说，“你勇敢地面对了自己的恐惧，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她停顿一下，状似无意地问，“那棵大树，是橡树吗？”

凌夜的眼神有瞬间的恍惚，然后不确定地摇头：“我不太确定...可能是枫树？”

虞芮心在心底微笑。白色木屋和门前大树是她上个月发表论文中的典型案例意象，他果然做过功课。

有意思极了。

“今天我们就在这里结束吧。”虞芮心帮他取下电极，指尖再次“无意”擦过他的手腕。这次他没有颤抖，反而下意识地追随那短暂的接触。

很好，开始产生依恋了。

凌夜慢慢站起身，有些迟疑地开口：“虞医生，我不知道是不是合适...但我昨晚梦到这个地方了。”

虞芮心抬眉：“哦？”

“不是噩梦，”他急忙解释，像个担心被误解的孩子，“梦里有个人牵着我的手，带我走进那栋房子，里面很温暖，有壁炉的火光...我记不清那是谁，但感觉很安心。”

他的眼神纯粹而依赖，仿佛那个引领者不言自明。

虞芮心保持专业的微笑：“梦往往是潜意识试图沟通的方式。也许你的内心已经准备好开始愈合了。”

凌夜点头，眼中闪着近乎崇拜的光：“自从上次见到您后，这是我第一次睡没有噩梦的觉。谢谢您。”

他离开后，虞芮心站在生物反馈仪前，调出刚才的数据记录。在凌夜描述“安全屋”时，生理指标平稳得不可思议；而当他突然“恐慌”时，心率飙升的模式完美得像是教科书示范——太完美了，真实的情感波动从来不会如此标准。

她轻轻触摸屏幕上那个心率峰值，唇角勾起玩味的弧度。

“优秀的表演，凌先生。”她轻声自语，“但每个谎言都会在身体留下痕迹。”

她走到窗边，恰好看到凌夜走出大楼。他站在路边等车，背脊挺直，完全没有在诊室里的怯懦姿态。似乎察觉到视线，他忽然抬头望向她的窗口。

一瞬间的目光交汇。

凌夜立刻恢复了那种脆弱的神情，甚至下意识地抱紧手臂，仿佛无法承受窗外微风的吹拂。然后他迅速钻进出租车，消失在人流中。

虞芮心没有移动，依然注视着窗外。

最初她以为他可能是记者或者调查员，但现在看来不止如此。他的表演太过精致，对心理学知识的了解超乎寻常，那种若有若无的挑衅...

她回到桌前，打开一个需要三重密码验证的加密文件夹。里面不是患者档案，而是一个代号为“珀尔修斯”的项目文档——数年前她参与的一个秘密研究计划，旨在开发高级心理操控技术。项目因一场“意外”实验室火灾而终止，所有数据据说都已销毁。

虞芮心轻轻触摸屏幕上的一张旧合影。年轻些的她站在中间，身旁是几位研究员同事。背景中，一个清瘦的实习生正在整理器材，只拍到半张侧脸。

她将图片放大，仔细对比那模糊的眉眼。

“是你吗？”她轻声问空荡的诊室，“回来复仇了，小学徒？”

窗外，夕阳西下，整个城市渐渐被笼罩在暮色中。

虞芮心缓缓露出一个真正的微笑，眼中闪烁着许久未见的、纯粹的兴趣。

“好吧，”她轻声说，“让我们看看谁才是更好的心理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