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天,早上六点的时候,我站在浴室的镜子跟前,把体检单悄悄塞进外套里面的口袋,然后小声跟张莉讲:“单位的体检提前了,我得早点过去报到呢。”
她就“嗯”了一声,翻了个身,眼睛都没睁一下。
我出了门,打了个车就往半山腰赶。
到了步道入口那儿,早晨的雾还没散干净呢,空气里有股雨后泥土的腥味。
许晴已经在那儿了,穿着运动背心和短裤,正在树下做拉伸呢。
她的动作慢悠悠的,就跟猫在晒太阳似的,肩胛骨随着呼吸一上一下地微微动着,汗珠从锁骨那儿滑进了衣领里。
看到我来了,她笑着把手里的水瓶举起来说:“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的。”
我没吭声,只是接过水,拧开喝了一口。
那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流下去,我就感觉自己像是又重新充满电了一样。
那天暴雨里她递过来的热茶,现在变成了这瓶普普通通的矿泉水,但是那种感觉是一样的呀——我就像又活过来了。
我们顺着步道慢慢走着,谁也没说话。
鸟儿的叫声从林子深处传出来,偶尔会有露水从树叶上掉下来,砸在肩膀上,凉飕飕的,一下子就让人清醒了。
她说这儿每天早上六点半到七点是最安静的时候呢,连风都不愿意动一动。“你今儿个没穿西装呢。”她冷不丁地说道。
“嗯,穿的是运动服。”
“哟,这么一穿,看起来像年轻了十岁似的。”她歪着头瞅我,眼神特认真,“而且啊,你现在走路的样子可不像个下属喽。”
我一下子愣住了,下意识地低头打量自己。
可不是嘛,皮鞋换成了跑鞋,领带也没了,衬衫还解开了两颗扣子呢。
我不再是那个在会议室里巴巴等着领导点头的老吴了。
起码在这半个小时里,我就只是我自己。
我们走到了一个平台那儿,能瞧见整座城市还在睡梦中呢,那些楼群在雾气里时隐时现的。
她就站在我旁边,轻轻叹了口气说:“你晓得不?有些人啊,一辈子都在盼着能有个让自己喘口气的空儿。你来了,就成了我的那个空儿。”
我扭头看向她,心突然就砰砰直跳起来。
这话不该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呀,太柔软,太真心了,就好像一下子触碰到了我心底最深的伤处。
我本想反驳她,想说我自己也是为了逃命才来这儿的,可话到了嘴边呢,却变成了:“那你以后……让我多来几回呗?”
她笑了,眼角有了些细纹,不过一点都不显老,反倒有一种熟透了的美:“只要你乐意来,我天天都等着。”
在回去的路上,天已经亮了。我专门绕了条小道儿,躲开小区的正门,就怕碰见熟人。
哪知道刚走到三号楼后面,就听到扫帚扫地的动静。
李姐正蹲在楼梯口那儿,拿着簸箕在拾掇落叶呢。
她一抬头瞅见是我,手一下子就停住了:“哟,老吴啊?今儿咋起这么早呢?我还寻思你病了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又接着说:“前几天赵医生在物业那儿聊天的时候,说你在医院挂呼吸科呢。瞅你脸色也不咋好啊,是不是肺有啥毛病啊?”
我脑袋里“嗡”的一下,就像拉响了警报似的。
上周我陪我爸去社区医院复查肺部CT,我自己也顺便做了一个。这几年老是咳嗽,单位又不安排体检,我就偷偷加了这么个检查项目。
结果片子没啥问题,报告还没去拿呢。
可这事儿除了我自个儿,谁都不知道啊,连张莉我都没告诉。
赵医生咋知道的呢?还说得这么准?
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后背全是。
但是我可不能慌啊,一点儿都不行。
我就笑了笑,那语气轻松得呀,我自己都差点信了:“哦,那天是我爸复查,我替他去拿报告。医生看我年纪跟我爸差不多,我又咳嗽了几声,就问是不是我做的检查。我说不是,他还非得给我看了两眼片子,闹了个误会。”
李姐眼睛忽闪了几下,将信将疑地说:“是这样啊?那还不错呢,感觉你确实比前段时间有精神了。”
“最近一直在锻炼呢。”我拍了拍自己的腿,“这人啊,只要动起来,身上的病气就没了。”
她点了点头,接着就继续扫地去了。
我都走出去十米远了,才发觉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
当天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张莉正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呢。她手机上的医保APP是开着的,页面就停留在一条记录上:个人CT检查费用380元。
她抬头看向我,皱着眉头问道:“这是啥呀?你啥时候去做的CT啊?你之前不是说没做检查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跳都漏了一拍。不过脸上还是装作啥事没有的样子。
我走过去坐下,瞅了一眼屏幕,很平静地说:“公司上个月弄了个匿名健康筛查,直接统一扣款的,也不通知具体是啥项目。这种事儿每年都有,我怕你担心,就没跟你说。”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可为啥这个费用记在我账户下面呢?”
“可能是因为家庭共济绑定了吧。”我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自己的手机,翻出昨天晚上熬夜做的假截图,那是一个伪造的部门群聊记录,标题是【行政部健康筛查通知】,里面写着“全员都得参加,费用统一代扣,为保护隐私不公开项目”。
我专门加上了王总的头像,还弄了两条无关痛痒的回复呢,就连时间戳我都设置成上周五晚上十点了,就是我陪老爸去医院的那个时候。
我把手机递给她,说:“你瞅瞅,群里发消息了,我没注意到你这边会显示明细。”
她接过去看了好一会儿,眉头渐渐舒展开了。
“你咋老是这样啊,啥事都自个儿扛着。”她的声音温和了不少,“要是身体不舒服,早点说不行吗?”
“怕你嫌烦呗。”我小声嘟囔着,“而且啊……真不是啥大事儿。”
她就没再接着问了。
我回到卧室,把门关上,靠在门板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就想明白了一个事儿:只要细节足够多,逻辑足够通顺,哪怕是最经不住琢磨的事儿,也能变成“真事儿”。
谎言不是因为被戳破才失效的,而是因为别人不再相信才完蛋的。
只要有人愿意相信,那这谎言就能站得住脚。
甚至啊,比真相还像那么回事儿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收到她发的消息了。
【今天六点,老地方,等你。】
我盯着这行字,手指头悬在屏幕上方,老半天都没回消息。
我心里清楚,我不应该去的。
我也知道,这一步要是迈出去了,可就再也没法回头了。
我呢,最后还是点开了键盘,敲出了这么几个字:“行,我去。”
打这之后啊,我就开始一天天数着日子过了。我数日子可不是盼着发工资,也不是惦记着还房贷啥的,我就盼着啥时候能再见到她呢,就这么一个二十四小时一个二十四小时地数着。
许晴的“晨练”啊,越来越像是一种固定的仪式了。
时间是固定的,路线也不变,就连说话的节奏啊,都像是提前排练好的一样。每天六点一刻就出发,七点之前准结束,一秒不多,一分不少。
她还说呢:“这是咱们的时间,可不能被打扰。”
那天啊,她冷不丁就抓住我的手,把我的手翻过来,然后用她的指尖轻轻地在我手掌心的老茧上摩挲着。
她轻声细语地说:“你手上都是茧子,肯定特别辛苦吧?”
她这声音低得就跟说悄悄话似的,可听在我耳朵里,就像拿个闷锤“哐”一下砸在我胸口上。我当时啥话也说不出来,喉咙那里一下子就发紧了。
我手上那些茧子可不是健身练出来的,都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握着鼠标、搬文件箱,还有修家里漏水水管子弄出来的。我这都扛了二十年的生活了,从来就没人跟我说过一句“你辛苦了”。
结果她就这么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我这眼眶一下子就发热了,差点就在晨光里哭出来了。
当天晚上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就像鬼使神差似的走进了商场,挑了一款她用过的香水。
那店员告诉我说,这是**款的,得一千二呢。刷卡的时候,那POS机上显示余额还有2173.4元呢。我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咬咬牙按下了确认键。
我把盒子递给她的时候,手竟然不受控制地有点发抖。
她接过盒子就拆开了,闻了闻里面的东西,然后突然就扑上来紧紧抱住我,她的头发扫过我的脸颊,只听她说:“你可比我前男友细心多了。”
我听到这话,心里猛地一揪。前男友?她之前可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事儿啊。
我只能勉强挤出个笑容,声音干巴巴地说:“他都不知道珍惜你。”
“嗯。”她就靠在我肩膀上,轻轻地点了点头,说:“所以现在是你在我身边了。”
可她嘴里的“现在”这两个字,就像钉子一样,直直地扎进我心里。啥叫“现在”啊?那以后呢?
第二天我迟到了整整十分钟。也怪我,闹钟不知道咋没响。
张莉那天不知道为啥起得特别早,还在客厅问我要不要一起吃早饭呢。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就糊弄过去了,然后一路疯跑着去打车。等我赶到山道口的时候,都已经六点四十三分了。
许晴就在老地方站着,脸上的笑意明显淡了不少,说:“我都等你好久了。”
我当时也没太当回事儿,就以为她是有点不高兴了。
结果第二天早上,我的手机突然震动了。原来是她发了条消息过来,说:“以后要是不来的话,你可记得提前告诉我一声啊,我还担心你在路上出啥事儿呢。”
消息后面还附了一张图,是监控的截图。在那灰白色的画面里啊,有个人影正从山道的拐角处走出来呢,那个人影就是我。
那画面上的时间戳明明白白地写着:06:43:17。
我就这么盯着那张图看,整个人冷得不行,就像掉进了冰窟窿一样。
你知道吗?那条步道压根儿就没装摄像头啊。
那片半山区域啊,路灯都没几个,稀稀拉拉的,物业去年才弄了个门禁,哪能有什么监控设备呢?
而且啊,她咋能知道我具体啥时候出现的呢?
我正发着愣呢,新消息就蹦出来了,上面写着:“跟你开玩笑呢,我是瞎猜的~”
还配了个眨眼笑哭的表情包。
哼,我才不信呢。
就在那一瞬间啊,我都感觉不到清晨的风在吹了,也听不到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了。
就那个时间戳啊,就像一根冰锥似的,顺着我的脊椎就往脑子里钻啊——
她肯定一直在盯着我看呢。
这可不是什么信任啊,也不是在等着我,这就是监视啊。
可是呢,就算是这样,到了第三天清晨的时候,她的消息又弹出来了,写着:“今天见吗?”
我呢,还是回了个:“好。”
我就感觉自己像中了毒的人一样,明知道那药里藏着刀,可还是把嘴张开咽下去了。
一直到昨天晚上,她发了条很不寻常的消息过来:
【工作室周年庆,周五晚上七点,别忘了穿得正式点儿。我在等你。啥都没有,既没有地址,也没有邀请函,就只有孤零零的一行字,再加上一个红裙的表情符号。
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好半天都没挪开眼。
接着就去打开衣柜,在里面翻来翻去,找出了那套深灰色的西装,这套西装可有年头没穿了,足足五年了。
周五晚上六点五十分的时候啊,我就站在写字楼洗手间的镜子跟前,这领带都整理三遍了。
有套深灰色的西装,在衣架上挂了五年喽,拿出来的时候还带着股樟脑丸的味儿。我穿上后就感觉肩膀那儿窄了一圈,腰这儿也绷得紧巴巴的,可我不想换啊。
今天就得穿得像个能让人依靠的男人似的。
这时候手机震了一下。我一看,许晴给我发了张**。
照片里她穿着红裙子,卷卷的头发垂在肩膀上,口红是那种暗红色的,就跟酒渍似的。
背景看不太清楚,不过灯光特别暖,她还说呢:我在等你。
我没回她消息,就把手机往内袋里一塞,对着镜子深吸了一口气。
再看镜子里自己这张脸啊,眼袋肿肿的,法令纹好像比上周又深了些。
但是眼睛里的光啊,特别亮,就好像被啥东西给点着了似的,冒出来一种好久都没有过的光亮。
我打了个出租车,结果车开到半山腰就不走了,剩下的路只能自己走上去。
晚上的风凉飕飕的,山路弯弯曲曲的,路灯昏昏暗暗的,那些树影晃来晃去的,就好像在偷偷瞅着我似的。
我走得有点着急,额头都冒汗了,西装贴在背上,黏糊糊的可难受了。
等转过最后一个弯儿,一下子就开阔起来了。有个玻璃幕墙的小楼在坡地上,里面灯光明晃晃的,能看到人影晃来晃去的。
门口还立着个手写的牌子呢,上面写着:晴·空间一周年。有几个穿得挺体面的人正一个接一个地往里走呢,那笑声都随着风飘出来了。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伸手把门推开走进去了。
一进去就闻到空气里混合着香薰、红酒还有女人香水的味儿。
放着的轻音乐是爵士版的《夜来香》,灯光暗幽幽的,墙上挂了几幅抽象画,角落里摆着瑜伽垫和健身器械,不过这时候没人在那儿练。
她就站在中间,举着酒杯呢。
那条红裙子把她的身材曲线都勾勒出来了,脚下蹬着十厘米的细高跟鞋,头发盘起来了,露出长长的脖子,特别好看。
她妆化得并不浓,可那红红的嘴唇特别显眼,一下子就成了焦点。
在场的所有人眼睛都盯着她看呢,她的目光在人群里扫来扫去的时候,就只在我身上停了那么一秒钟。
就这一秒啊,我感觉就像有电流一下子穿过了心脏似的。
“感谢大家这一年来对我的支持。”她说话声音不大,但是整个场子都被她镇住了,“这一年过得不容易,不过我还是坚持下来了。因为……”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嘴角往上翘了翘,“我知道一直有个人在默默地支持我呢。”
别人都不知道她说的是谁,可我心里清楚得很。
我就站在角落里,手里攥着一杯还没人动过的橙汁,心跳得特别快,都快不正常了。
我这不是紧张,是兴奋呢。
那种被当众认可的感觉,就像一股虚荣感从脚底一下子涌上来,充斥着我的全身。
我现在已经不是吴道门了。我不再是以前那个报销得等三天、开会只能坐后排,就连休个年假都得看领导脸色的老吴了。
我现在可是她嘴里说的“那个可靠的男人”呢。
散场的时候都已经九点多了。
宾客们稀稀拉拉地走了,有人跟她拥抱道别,她都很有礼貌地一一回应着,笑得特别得体。
到最后就剩下我们俩了。
她就走过来了,很自然地挽住我的胳膊,手指头轻轻搭在我手腕子上。
她凑到我耳边,热乎乎的气息扑过来,说:“你知道不?刚才有个投资人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就说‘有啊,是个特别可靠的男人’。”
我嗓子干得厉害,啥话也说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