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死者而言,时间没有意义。我曾以为,永恒的安眠便是在无尽的黑暗中,让意识如沉入深海的石子,逐渐被寂静和虚无包裹、消解。我曾是大晏的镇国大将军,林惊。我为那个女人,为我一手扶上皇位的女帝赵青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我死于平定北境叛乱的庆功宴上,一杯御赐的毒酒,死得荣光而屈辱。如今,我已长眠于这皇陵深处整整八年。然而,就在我以为我的意识即将彻底消散之际,一道不属于亡者世界的金光,却撕裂了我的黑暗。它带来了活人的气息,以及一道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旨意——我死后的第八年,女帝命我出征。
意识是一片沉寂的海。
没有光,没有声音,甚至没有时间的流逝。我,林惊,大晏王朝曾经的兵马大元帅,如今只是一具安息在皇陵东侧一号陪葬墓中的枯骨。
死亡的感觉很奇特。它并非世人想象中的痛苦或解脱,而是一种极致的“无”。感官被剥夺,情感被冻结,记忆则像是一本被水浸透的旧书,字迹模糊,页面粘连,偶尔才能在混沌中翻开一角,窥见些许破碎的过往。
我记得冲天的烽火,记得“寒潮”长枪划破敌人喉咙时的冰冷触感,记得皑皑白雪上绽开的血色梅花。我也记得金銮殿上,那个身穿龙袍的女子,眼波流转间,既有帝王的威仪,也有少女的温柔。
她叫赵青寰。
是我从一众虎视眈眈的皇子中,硬生生用尸山血海为她铺出一条登天之路的女人。也是在我为她荡平最后一个敌对藩王,班师回朝的庆功宴上,亲手赐下那杯毒酒的女人。
“林帅劳苦功高,饮下这杯‘不负’,愿我大晏江山,与君同寿。”
她的话语犹在耳畔,可笑的是,我真的饮了。并非愚忠,只是累了。十六岁从军,三十岁封帅,十五年金戈铁马,我亲手为她打造了一个固若金汤的帝国。当她认为我的存在本身已经成为帝国最大的威胁时,我的死亡,便是我对她,也是对这个帝国最后的“守护”。
所以,我平静地躺在这口万年玄冰打造的棺椁里,享受着这份迟来的安宁。我的佩枪“寒潮”就靠在棺边,我的骸骨上依旧覆盖着那副随我征战多年的玄铁重甲。这里很黑,很静,正适合我这样的亡魂。
八年来,我的意识在消散与凝聚之间徘徊。我以为,再过不久,我就会彻底归于虚无,连同那些爱恨情仇,一并化为宇宙的尘埃。
直到今天。
“嗡——”
一声低沉的共鸣,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墓室的砖石,穿透了我的棺椁,直接在我沉寂的意识之海中掀起滔天巨浪。
这不是地震,也不是盗墓贼的爆破。这是一种……力量的律动。纯粹、浩瀚,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紧接着,一个年轻而清冷的男声,仿佛直接在我的灵魂中响起:
“奉天承运,女帝诏曰:北境蛮族魁檀部落再度南侵,连破我三州一十二城,边军溃败,朝野震动。兹念镇国公、兵马大元帅林惊,昔有擎天保驾之功,武威盖世,忠魂不灭。特命尔即刻重聚将魂,再掌‘寒潮’,为国出征,荡平北寇!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惊雷,在我死寂的世界里炸开。
我“听”到了?
一个死人,怎么可能听到活人的声音?
更何况,这道圣旨的内容,荒谬得令人发指。
北境魁檀部落?那不是八年前就被我率领的三十万“惊云”铁骑打得元气大伤,签下百年休战协议的蛮族吗?他们怎么敢?
边军溃败?我亲手建立的北境防线,由我的副将陈蒙镇守,固若金汤,怎么可能被连破三州?陈蒙呢?
还有……重聚将魂,再掌“寒潮”?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要让一个死人,去打一场活人的战争?
荒唐!简直是天方夜谭!
赵青寰,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当年既然能狠心赐我一死,为何八年后又要用这种方式来惊扰我的安眠?难道你手下,已经无将可用了吗?
愤怒、困惑、以及一丝被强行唤醒的不甘,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啃噬着我残存的意识。我试图抗拒,试图重新沉入那片永恒的寂静,但那股笼罩着整个墓室的神秘力量却越来越强。
我感觉到,我的骸骨在震动。
每一根冰冷的骨头,都在发出细微的“咔咔”声,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将它们重新牵引、组合。那件覆盖在我身上的玄铁重甲,也开始泛起幽暗的微光,冰冷的甲片相互摩擦,发出了久违的铿锵之音。
“林帅,得罪了。”
那个年轻的男声再度响起,语气中带着一丝公式化的歉意。随即,一股磅礴如海的能量,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灌入了我的棺椁!
“啊——!”
我无法发出声音,但我的灵魂却在发出无声的咆哮。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仿佛有亿万只蚂蚁在啃噬我的骨髓,又仿佛有烧红的烙铁在我的灵魂上反复碾压。我感觉到,一些不属于我的东西,正被强行塞进我这具死亡了八年的躯壳里。
是生机。
是那些我早已失去的、属于活人的东西。
冰冷的骨骼上,开始有肉芽在疯狂滋生,经络如同藤蔓一般迅速攀爬蔓延,血管交织成网,然后是皮肤……我能“看”到,我的双手正由森森白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丰满、充盈。那双曾经持枪握缰,布满厚茧的手,正在重现人间。
这个过程,是对死亡法则最粗暴的践踏。
剧痛之中,我的意识反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破碎的记忆碎片开始重新拼接、变得清晰。我记起了庆功宴上,赵青寰递过酒杯时微微颤抖的指尖。我记起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挣扎和不忍。
当时我不明白,现在,我似乎……有了一点模糊的猜测。
她或许不是真的想让我死。或者说,她想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只属于她的、可以在需要时随时唤醒的战争兵器。而不是一个功高震主,威望甚至超过她本人,让她夜不能寐的活人元帅。
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对权力的掌控欲,已经到了何等病态的地步?
“凝!”
随着那个男声一声低喝,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猛地从棺椁中拽了起来。
“哐当!”
我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但这一次,我感觉到了“痛”。真实的、属于肉体的痛楚。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我的头。
八年的黑暗之后,我第一次看到了光。
那是一种昏黄的光,来自悬浮在墓室半空的几颗夜明珠。光线下,一个身穿绣着星辰流云图案的黑色官袍的年轻人,正静静地站在我的面前。他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俊秀,但眼神却深邃得像一望无际的夜空,不带丝毫感情。
在他的手中,捧着一个罗盘状的法器,刚才那股磅礴的力量,似乎就是源自于此。
“你是谁?”
我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难听至极。但,我确实说出了话。
年轻人对我能开口似乎并不意外,他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臣子礼:“下官,大晏太史令,观星阁主,陆望舒。奉陛下之命,前来请林帅出山。”
太史令?观星阁主?
我的眉头紧锁。在我“死”前,太史令只是一个负责记录史书、观测天象的闲职,什么时候有了这等通天彻地的手段?还有观星阁,我从未听说过。
看来,这八年,朝堂的变化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陈蒙将军呢?”我问出了我最关心的问题。陈蒙是我的副将,也是我最信任的兄弟,我死后,北境防线理应由他接管。有他在,魁檀部落绝无可能如此猖獗。
陆望舒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平静地回答:“陈蒙将军……三年前因通敌叛国罪,已满门抄斩。”
“什么?!”
一股狂暴的怒意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我的身体甚至比我的意识反应更快,一个箭步上前,刚刚恢复力量的右手已经扼住了他的喉咙,将他整个人提到了半空中。
“你再说一遍!”我双目赤红,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陈蒙通敌?这比说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要荒谬!他为人耿直,忠心不二,当年我被围困在天狼谷,是他率领三千死士,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把我救了出来!他自己则身负三十七处创伤,险些丧命!这样的人,会通敌叛国?
被我扼住喉咙,陆望舒的脸色开始涨红,呼吸也变得困难,但他依旧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甚至还带着一丝……怜悯?
“林帅……现在不是追究过往的时候。”他艰难地说道,“北境的军报,一个时辰前刚刚传到。魁檀大军已攻破燕门关,前锋直指京畿。若三日内不能阻其兵锋,京城……危矣。”
燕门关破了?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几分。
燕门关,那是拱卫京城的最后一道天险!我当年在那里驻防五年,耗费无数心血,将其打造成一座永不陷落的雄关。它怎么可能……就这么破了?
“京中守军呢?”我嘶哑地问。
“神策军十万,已在关外……全军覆没。”陆望舒的声音冰冷得像一块铁,“率军将领,是新任兵马大元帅,陛下的亲弟弟,雍王赵景。”
我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赵景?那个只知斗鸡走狗、附庸风雅的草包王爷?赵青寰竟然让他做了兵马大元帅,还把十万神策军交到他手里?
她疯了吗!
我终于松开了手,陆望舒摔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没有再看他,而是踉跄地走到一旁,扶住了冰冷的墙壁。无数的信息在我脑中炸开,让我头痛欲裂。
陈蒙死了,燕门关破了,神策军没了,一个草包成了大元帅。
这八年,大晏到底发生了什么?赵青寰到底把这个我用命换来的帝国,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陛下说,只有您能拯救大晏。”陆望舒已经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她说,当年之事,她有苦衷。待您击退强敌,她会给您一个交代。”
交代?
我心中冷笑。帝王的交代,永远都只是为了安抚和利用。
但是……
我的目光,落在了静静倚靠在棺椁旁的“寒潮”长枪上。枪身依旧如墨,枪刃薄如蝉翼,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气。
这是我的枪,它曾随我饮尽无数敌人的鲜血,也曾见证我所有的荣耀和辉煌。
我走过去,握住了它。
一股熟悉的、仿佛与我血脉相连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刚刚重塑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激活了。那不是生机,而是……战意。是属于“林惊”这个名字的,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京城危在旦夕。那里有数百万无辜的百姓。无论我对赵青寰有多少怨恨,无论这背后有多少阴谋,我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魁檀的铁蹄,踏平那座我守护了半生的城池。
“我的兵呢?”我转过身,看着陆望舒,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冰冷。
陆望舒似乎松了口气,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黑色的虎符,双手奉上:“陛下有令,您出墓之后,皇陵之外的三千‘镇魂卫’,悉数归您调遣。他们是帝国最精锐的死士,只听帅令。”
镇魂卫?又是一个我没听过的名字。
我没有去接虎符,只是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带路。”
我迈开了八年来的第一步。
墓室的石门,在陆望舒的操作下缓缓开启。一道刺眼的天光,瞬间涌了进来。
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门外,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上,三千名身穿黑色重甲、戴着狰狞鬼面的士兵,已经列成了一个整齐的方阵。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三千座沉默的雕像,身上散发出的杀气与死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在他们每个人的背后,都背着一口小小的、黑色的……骨灰坛。
我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些人……
“他们都是和您一样的人,林帅。”陆望舒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他们都是战死沙场的英魂,被陛下用秘法召回,重塑肉身,只为守护大晏。”
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虽然隔着面甲,但我能感觉到,那三千道目光,炽热、狂野,充满了对战争的渴望。
他们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他们是和我一样的,被从地狱里拖回来的战争傀儡。
这就是赵青寰的底牌?一支由亡者组成的军团?
我的目光越过他们,望向了远方的天空。京城的方向,隐约有狼烟升起。
我深吸了一口属于阳世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胸中的怒火与战意交织沸腾。
赵青寰,你最好祈祷你说的都是真的。
等我打完这一仗,我会亲自回京,问你要一个……真正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