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理会陆望舒递过来的虎符。
对于一个真正的将领而言,兵权不是靠一枚死物来授予的,而是靠自己去赢取的。尤其眼前这支军队,他们不是活人,常规的激励和威严对他们或许毫无作用。我需要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
我手持“寒潮”,一步步走下台阶,踏入那三千镇魂卫组成的方阵之中。
当我走近,那股交织的杀气与死气变得更加浓郁,几乎凝成实质,足以让任何一个活人肝胆俱裂。但我不是活人。我能感觉到,这些气息非但没有排斥我,反而像是找到了同类,与我身上那股刚刚重塑、尚不稳定的死亡气息产生了某种共鸣。
我停在一个队列最前方的士兵面前。他身形魁梧,即便隔着厚重的铠甲,也能看出他生前必然是一名悍将。狰狞的鬼面之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两点幽幽的、仿佛鬼火般的光芒,从眼洞中透出,注视着我。
“姓名。”我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已经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那士兵的身体微微一震,似乎这个简单的问题触动了什么。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空洞的、毫无感情的语调回答:“代号,玄字一号。生前……大晏羽林卫都尉,李信。”
羽林卫李信?我记得他。五年前,在围剿南疆叛军的战役中,他为掩护主力撤退,率三百弟兄死守一线天,力竭战死。是个英雄。
“抬手。”我命令道。
“玄字一号”顺从地抬起了他戴着金属臂铠的右手。我伸出手指,触碰了一下他的铠甲。冰冷,坚硬,但在这冰冷之下,我能感觉到一股微弱的、奇异的“暖流”正在他体内循环。这股暖流,似乎就是他行动的能量来源。
“卸甲。”我的命令更加不容置疑。
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动手解开胸前的甲胄。当那块刻着猛虎图腾的胸甲被取下时,我看到了他胸膛上的皮肤。苍白,没有血色,但却完整而坚韧。在他的心脏位置,没有伤口,也没有跳动,只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由无数金色符文构成的复杂法印。那股奇异的“暖流”,正是从这个法印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流遍他的全身。
“这是‘镇魂印’。”陆望舒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后,轻声解释道,“是陛下与观星阁耗费八年心血研制出的秘法核心。它能将战死的英魂拘于体内,并以‘龙气’为引,重塑肉身,再造生机。只要法印不灭,他们便是不死之身。”
龙气……赵青寰的龙气?
我的心猛地一沉。果然,这支军队的命脉,完完全全掌握在那个女人的手中。她随时可以切断“龙气”的供应,让这三千英魂瞬间变回一地枯骨。这不仅仅是一支军队,更是一条套在我脖子上的、无形的锁链。
“不死之身?”我冷哼一声,目光扫过整个方阵,“代价呢?他们的神智,他们的记忆,还剩下多少?”
“大部分情感和无关的记忆都被剥离了,只保留了最核心的战斗本能和对大晏的忠诚。”陆望舒平静地回答,“这样能让他们成为最纯粹的战士,不受恐惧、痛苦和私情的影响。林帅,您可以将他们视为……最完美的武器。”
完美的武器。
我看着眼前这张年轻而麻木的脸,心中涌起的不是一个将军得到利器的兴奋,而是一股深沉的悲哀。李信战死时才二十六岁,他家里还有一个等他回去的未婚妻。如今,他被变成了这样一具行尸走肉,连自己的名字都成了代号。
这就是赵青寰所谓的“忠魂不灭”?何其讽刺!
我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猛地抬起手,一掌拍向李信胸口的“镇魂印”!
我的动作快如闪电,陆望舒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能发出一声惊呼。我这一掌,用上了我刚刚恢复的七成力道,足以开碑裂石。
然而,我的手掌在接触到法印前一寸的地方,就被一股无形的、温润而又坚韧的力量给挡住了。那法印金光大盛,一股强大的反震之力瞬间传来!
我闷哼一声,被震得连退三步才稳住身形。而被我攻击的李信,却纹丝不动,只是眼中的鬼火跳动了一下。
“林帅,不可!”陆望舒脸色发白,急忙道,“镇魂印与国运相连,受陛下龙气庇护,强行攻击,只会反噬自身!”
我没有理会他的警告,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法印。我明白了。这不仅仅是控制,更是一层绝对的、无法被外力摧毁的保护。
“他们的弱点是什么?”我转头,目光如刀锋般逼视着陆望舒,“别告诉我他们是无敌的。战场之上,不存在无敌的士兵。”
陆望舒被我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他避开我的视线,低声道:“他们的力量源于镇魂印中的‘魂火’。魂火越旺,战力越强。但如果遭遇至阳至刚的力量,比如道门纯阳法术,或者佛门高僧的降魔杵,会对其魂火造成压制。另外……如果肉身被彻底摧毁,比如被碾成肉泥,镇魂印也会失去凭依,魂火便会熄灭。”
原来如此。并非不死,只是极难被杀死。
“最后一个问题。”我的声音压得更低,“他们……还认得我吗?”
陆望舒沉默了。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我懂了。
我转过身,重新面向整个方阵。三千双空洞的眼睛,三千个被剥夺了过往的英魂,正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命令。
他们或许不记得林惊是谁,但他们骨子里的战斗本能,会认得强者。
我深吸一口气,将“寒潮”长枪的尾端重重地顿在地上。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战鼓擂动,在整个广场上回荡。一股无形的、混合着我滔天战意和死亡气息的威压,瞬间笼罩了全场!
“我,是林惊!”
我的声音不再沙哑,而是恢复了昔日的洪亮与威严,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每个镇魂卫的心口。
“你们或许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自己的过往!但你们必须记住一点!”
我举起“寒潮”,枪尖直指苍穹。
“从今天起,你们的番号,是‘惊云’!是我林惊的兵!我将带你们去撕碎敌人,去痛饮敌血!我将带你们……重拾荣耀!”
“吼——!”
回应我的,不是整齐划一的口号,而是一阵压抑在喉咙深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
三千镇魂卫,眼中那两点幽幽的鬼火,在这一刻猛然暴涨!他们体内的魂火,似乎被我的话语和气势点燃,开始熊熊燃烧。一股股肉眼可见的黑色煞气,从他们的铠甲缝隙中升腾而起,在方阵上空汇聚成一团巨大的、不断翻滚的乌云。
他们虽然失去了神智,但“惊云”这个番号,这个曾经代表着大晏军人最高荣耀的名字,似乎触动了他们灵魂最深处的烙印。
陆望舒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语:“怎么可能……他们的魂火,竟然被引燃到了这种程度……”
我没有给他解释。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战马,军粮,地图。我需要最快的马,最详细的军情地图。至于军粮……他们不需要。”
“是,是!早已备好!”陆望舒如梦初醒,连忙应道。
半个时辰后,皇陵之外。
三千匹通体漆黑、眼冒红光的战马,被牵了过来。这些马,竟也和镇魂卫一样,是经过秘法改造的“幽魂战马”。它们不知疲倦,不需粮草,速度远超凡马。
我翻身上马,接过陆望舒递过来的一卷羊皮地图。地图上,用朱砂清晰地标示出了魁檀大军的进军路线和当前位置。
他们的前锋,已经距离京城不足三百里。
“陆大人。”我勒住缰绳,最后看了他一眼,“你似乎并非武将,就不必随我上战场了。回京告诉赵青寰,让她洗干净脖子……等着我回去。”
说完,我不再停留,猛地一夹马腹。
“出发!”
“轰隆隆——”
三千幽魂战马同时迈开四蹄,没有一声嘶鸣,只有如同雷鸣般的马蹄声,汇成一股势不可挡的钢铁洪流,朝着北方席卷而去。
大地在我们的铁蹄下颤抖。
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行军。没有安营扎寨,没有生火造饭,没有士兵的交谈和喧哗。只有无尽的、沉默的、冷酷的奔袭。
白天,我们就沐浴在阳光下赶路。灼热的阳光会让镇魂卫的魂火消耗加快,让他们感到些许不适,但没有人因此慢下脚步。夜晚,则是我们最活跃的时候。冰冷的月光似乎能滋养我们的魂火,让我们的速度更快,气息更冷冽。
沿途,我们看到了太多的人间惨剧。被焚毁的村庄,废弃的城镇,倒在路边无人收敛的尸骨,以及拖家带口、满脸惊恐的逃难百姓。
他们看到我们这支如同从地狱中走出的军队时,脸上的表情比看到蛮族还要恐惧,纷纷尖叫着躲避。
我没有下令约束他们,也没有时间去安抚。我的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杀意。
两天两夜,我们不眠不休,急行军六百里,终于在第三天的清晨,赶到了燕门关以南五十里的清水河畔。
空气中,已经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和焦糊味。远方的地平线上,狼烟滚滚,直冲云霄。
“停!”
我抬起手,大军瞬间令行禁止,三千铁骑停在河边,鸦雀无声。
我派出了十名最矫健的镇魂卫作为斥候,前往前方探查。而我则摊开地图,与记忆中的地形一一比对。
“林帅。”
一个代号为“战字九号”的镇魂卫队长策马来到我身边,他是我在路上临时任命的。我能感觉到,他的魂火比其他人更稳定,似乎保留了更多的生前本能。
“讲。”
“斥候回报,前方十里,发现一股魁檀游骑,约三百人。他们……正在屠村。”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抬起头,望向那个方向。
三百游骑……正好。
就拿他们,来试试我这支亡者之师的刀,到底够不够锋利。
“战字九号。”
“在!”
“你率本部五百骑,从左翼包抄,截断他们的退路。记住,我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遵命!”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带着五百镇魂卫,如同幽灵般脱离大部队,悄无声息地沿着河岸向下游奔去。
我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又看向剩下的两千五百人。
“其余人,随我……正面碾过去!”
我缓缓抽出“寒潮”长枪。八年了,这杆枪,终于又要再次饮血。
我的血液,不,我体内的那股力量,已经开始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