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林薇,现在只是林薇了。
她在一家规模不大的广告公司找到了一份策划助理的工作。
租的房子在老城区一个逼仄的小区,一室一厅,朝北,终年不见什么阳光。
楼下永远有老人打麻将的哗啦声和孩子追逐哭闹的喧嚣。
和她过去二十年熟悉的那个世界,隔着不止一条银河系的距离。
她剪短了长发,脱下了那些需要精心打理的昂贵衣裙,换上了优衣库的基本款,挤着早高峰能把人挤成照片的地铁,啃着便利店冰冷的饭团当午餐。
没有人知道她是谁,或者说,曾经是谁。同事们只当她是个话不多、有点拼的新人。世界并没有因为她不再是“林家千金”而停止运转,反而以一种更真实、更粗粝的方式,碾压过来。
此刻,晚上十一点半。
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照亮着她面前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改到第五版的PPT。
空气里弥漫着外卖盒子残留的油腻味和打印机的墨粉味。
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端起手边已经冷掉的速溶咖啡,喝了一口。
苦涩的味道弥漫开,让她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
就在这时,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震动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没有显示名字,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林薇皱了皱眉。这个时间,推销电话早该下班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滑动接听,将手机贴到耳边。
“喂?”
电话那头,只有细微的电流声,没有人说话。
“你好?哪位?”她又问了一句,以为是信号不好。
就在她准备挂断的时候,那头终于传来了声音。
一个女声,带着一点鼻音,闷闷的,像是……刚哭过?
“……姐姐。”
林薇的身体瞬间僵住。
这个称呼,这个声音……
是苏瑾。
她怎么会打电话来?而且是在这个时间?林薇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冰凉的咖啡纸杯被捏得微微变形。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几秒,然后,苏瑾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清晰了一点,但那种脆弱感挥之不去,像隔着雨幕传来:
“他们都不喜欢我。”
没头没尾的一句。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还有一种……莫名的依赖?
林薇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
她该说什么?安慰?鼓励?还是冷静地划清界限?她们之间,似乎哪一种都不合适。
最终,她只是很轻地应了一声:“……嗯。”
算是听到了。
又是一阵沉默。
但这次,林薇没有挂断。
她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极其细微的呼吸声,还有背景里某种模糊的、类似古典音乐的旋律,应该是林家别墅的某个角落。
“姐姐,”苏瑾又开口了,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她那天在宴会厅里锋芒毕露的样子判若两人,“你教教我……怎么当这个继承人,好不好?”
林薇闭了闭眼。
教她?怎么教?告诉她如何在觥筹交错间虚与委蛇?如何看懂那些复杂的财务报表?如何在那座巨大的、华丽的牢笼里,维持着优雅从容的表象,同时提防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她自己,不也只是一个失败的、被圈养了二十年的模仿品吗?
“我没什么能教你的。”林薇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丝刻意拉开的距离,“那些……本来就不是属于我的东西。
你才是林家真正的女儿,怎么做,是你自己的事。”
电话那头,苏瑾似乎吸了吸鼻子。
“可是……”她的声音带上了一点执拗,“他们看我的眼神……和看你的,不一样。”
林薇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眼神。
惊讶,审视,怜悯底下藏着的轻蔑,或许还有一丝看戏的兴味。
一个流落在外多年,带着“底层”痕迹的真千金,突然空降,打乱了原有的秩序,本身就是一个绝佳的谈资和异类。
“习惯就好了。”林薇听到自己用一种近乎冷酷的语气回答,“或者,让他们习惯你。”
苏瑾不说话了。
就在林薇以为这次莫名其妙的通话即将结束时,苏瑾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更轻,更飘忽,却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林薇努力维持的平静外壳。
“姐姐……”
“你当年……知道我是谁吗?”
林薇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了。
知道吗?
那个模糊的,存在于父母讳莫如深的对话、存在于某些深夜莫名心悸中的,关于另一个女孩的阴影?
她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窗外的城市灯火,在她瞳孔里晕开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电话那头,苏瑾也不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连呼吸声都放轻了。
许久,林薇才极其缓慢地,对着话筒,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息。
“很晚了,”她避开了那个问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早点休息吧。”
然后,她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嘟嘟嘟——
在寂静的、充满加班疲惫和速溶咖啡苦涩气息的深夜里,这忙音显得格外悠长,空洞。
林薇维持着拿着手机的姿势,很久没有动。
窗玻璃上,映出她有些苍白的、模糊的脸。
苏瑾那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荡开的涟漪,久久不散。
她知道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