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山归来的那袋银钱和那枚温润的令牌,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张家破院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一场更为凶险的风暴,已裹挟着深秋的寒意与死神的阴影,猝然降临。
连日来的奔波、情绪的剧烈起伏、以及温泉后未能及时保暖的山风侵袭,终究是击垮了林琬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防线。
她发起了低烧,伤口隐隐作痛,只能强撑着精神,指挥康萨陀用新得的银钱购置了些许米粮、药材和更厚实的布料,为即将到来的寒冬做准备。
张二郎则被支使得团团转,笨拙地学着修补漏风的屋顶和窗户,那件旧袄的暖意似乎还残留在林琬肩头,但两人之间,依旧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壁。
变故,发生在交货后的第三个深夜。
窗外寒风呼啸,如同鬼哭狼嚎,吹得破窗纸哗啦作响。
土炕上,原本并排熟睡的两个小小襁褓中,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急促而微弱的啼哭,不同于寻常的饥饿或尿湿,那哭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嘶哑和力竭。
林琬几乎是瞬间惊醒!前世无数次在伤兵营中练就的对危险的直觉,让她心脏骤然缩紧。
她猛地翻身坐起,不顾伤口的撕痛和自身的低烧,扑到孩子身边。
发出哭声的是妹妹张月。小小的身体在襁褓中不安地扭动着,小脸通红,呼吸急促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哨音。林琬伸手一探额头——滚烫.
那温度灼得她指尖一痛。
再细看,孩子原本清澈的大眼睛此刻紧闭着,眼睑微微颤动,嘴唇干裂起皮,小小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惊跳。
“月儿!”
林琬的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她迅速解开襁褓,手指颤抖却精准地检查:皮肤滚烫干燥,囟门(婴儿头顶骨未闭合处)微微鼓起,触之紧绷。
这是典型的高热惊厥前兆。
在古代,婴儿高烧不退,极易引发惊厥、肺炎,夭折率极高。
“怎么了?月儿怎么了?”
张二郎被惊醒,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凑过来。
当他借着昏暗的油灯光,看清女儿那烧得通红、呼吸艰难的小脸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月儿!我的月儿!”
张二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前世今生积累的所有懦弱、无助、对神鬼的敬畏,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噗通!”
一声闷响。张二郎竟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双手合十,对着黑漆漆的屋顶、对着四面漏风的墙壁、对着虚无的空气,开始疯狂地磕头。
额头重重撞击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几下便见了血印。
“老天爷啊,菩萨啊,祖宗啊!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开开眼!放过我的月儿吧!她还那么小!我给你们磕头了!我给你们当牛做马!求求你们了!放过她吧!呜呜呜……”
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涕泪横流,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仿佛除了这最原始、最无用的祈求,他再也做不了任何事。
巨大的绝望和自身的无能,将他彻底压垮。
哥哥张星似乎被妹妹的痛苦和父亲的哭嚎惊扰,也瘪着小嘴,不安地啼哭起来。
破屋里,孩子的痛苦喘息、父亲的崩溃哭嚎、婴儿的惊恐啼哭、窗外鬼哭般的风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绝望而混乱的炼狱图景。
“闭嘴!”
一声冰冷刺骨、如同淬火寒冰的厉喝,猛地劈开了混乱。
林琬猛地回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那是属于前世军医林晚的、在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绝对冷静与决绝。
她死死盯着地上如同烂泥般崩溃磕头的张二郎,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丝……深沉的失望与愤怒。
“想救月儿,就给我起来!磕头磕不死阎王!”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砸在张二郎混乱的意识上,“去,灶房。把康萨陀带来的那坛最烈的‘烧春’拿来,快!”
那冰冷的命令和眼神,如同鞭子抽在张二郎身上。
他猛地一颤,哭声戛然而止,茫然地抬头看着林琬。
救……救月儿?
不是求神?
他混沌的脑子还没完全理解,身体却在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逼视下,下意识地连滚爬爬冲向灶房。
林琬不再看他。
时间就是生命。
她迅速将哭闹的张星暂时放到炕角安全处,用最快的速度将滚烫的月儿抱到相对避风的炕沿边。
她扯下自己一块相对干净的中衣里衬,撕成数块。
张二郎抱着一个粗陶酒坛跌跌撞撞跑回来,浓烈的酒气弥漫开来。
这是康萨陀不知从哪里淘换来的劣质高度蒸馏酒,俗称“烧刀子”,极其辛辣猛烈。
“倒酒!浸湿布!”
林琬命令,同时已利落地解开月儿的小衣,露出滚烫的胸腹和四肢。
张二郎手忙脚乱地倒酒,酒液洒了一地。
林琬夺过一块布,浸透烈酒,毫不犹豫地开始擦拭月儿的额头、脖颈、腋下、腹股沟、手心脚心。
动作快速、有力、精准!酒精挥发的冰冷感**着皮肤,带走大量热量,这是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物理降温!
“再拿块布!温水!要温的!沾湿!润她的嘴唇!别停!”
林琬头也不抬地命令,手上动作不停。她一边擦拭,一边密切观察着月儿的反应。
孩子似乎被冰凉的触感激得微微瑟缩,急促的呼吸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放缓迹象?
但体温依旧高得吓人,惊跳并未停止。
物理降温只能争取时间。
“康萨陀!”
林琬对着窗外厉声喊道(她知道这老疯子肯定躲在附近听墙角),“死哪去了!滚出来!”
康萨陀顶着破锅,连滚带爬地从柴房钻出来:“娘子!我在!我在!”
“听着!”
林琬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钉子,“去,现在!立刻!去镇上!不!去县城,找最大的药铺!买柴胡。要最好的根。告诉他们,是治小儿高热惊风。有多少买多少!快!跑着去!天亮前必须回来,钱在炕席下!”
她报出的药名精准无比,正是唐代药王孙思邈《千金方》中明确记载用于外感发热、疏解退热的良药!
“柴胡?小儿高热?明白!明白!”
康萨陀一听是救命,再不敢嬉皮笑脸,抓起林琬扔过来的钱袋(里面是刚得的银豆),连破锅都顾不上扶正,像一道被火烧了**的影子,瞬间就冲进了漆黑的夜色和呼啸的寒风中。
破屋里,只剩下林琬、张二郎和两个婴儿。
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疯狂摇曳,忽明忽暗,映照着林琬苍白专注的侧脸和月儿痛苦的小脸。
林琬手上的布巾不停更换,烈酒擦拭了一遍又一遍,温水浸润着月儿干裂的嘴唇。
她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混合着低烧的潮红,身体因虚弱和紧绷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始终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着孩子的每一次呼吸和身体的细微变化。
张二郎跪坐在一旁,手里机械地按照林琬的指令浸湿布巾、递水、更换。他看着林琬那专注到近乎冷酷的侧影,看着她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看着她额角的冷汗和苍白中透出的病态红晕……
再看看炕上那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自己血脉相连的小小生命……
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的羞愧和一种名为“责任”的东西,如同岩浆般在他懦弱的心底轰然喷发。
他刚才在做什么?
磕头?
求神?
像个废物一样等死?
是这个他一直轻视、惧怕、甚至隐隐怨恨的女人,在用她自己的命,在跟阎王抢他的女儿。
就在这时,屋外狂风更烈,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冰冷的雨水顺着屋顶的破洞灌入,瞬间打湿了炕沿。
“糟了!”
林琬脸色一变。月儿刚被酒精擦拭过,皮肤毛孔张开,最忌风寒湿冷。
她立刻想用身体去挡那漏下的雨水。
然而,一个身影比她更快。
一直跪坐在旁边的张二郎,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猛地弹了起来。
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和速度,如同一头被激怒的、护崽的野兽,低吼一声,整个人扑向了那漏雨最严重的破洞下方。
他用自己并不宽阔的后背,死死地抵住了那冰冷的雨水。
雨水瞬间浇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冰冷刺骨,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弓着背,像一块顽石,为妻女撑起一片小小的、干燥的空间。
林琬愕然地看着他湿透的、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的背影。
那背影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下,竟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悲壮的意味。
时间在冰冷的雨水、孩子的喘息、烈酒的气息和摇曳的灯火中艰难地流淌。
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滚油中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林琬感觉自己的体力即将耗尽,月儿的体温似乎又有反复的迹象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夹杂着剧烈喘息和泥水飞溅的脚步声。
“娘……娘子!药!药来了!”
康萨陀如同一个泥人,浑身湿透,脸上、身上全是泥浆,头上的破锅不知丢到了哪里,头发散乱,嘴唇冻得青紫,怀里却死死抱着一个用油布裹了好几层、丝毫未沾湿的包袱。
他几乎是爬着冲进屋里,将包袱塞给林琬,自己则瘫倒在地,只剩下大口喘气的份儿。
林琬迅速打开包袱,里面是几大包上好的柴胡根。
她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立刻吩咐:“生火!煎药!快!”
张二郎立刻从挡雨的位置弹开,湿淋淋地冲向灶膛,手忙脚乱却异常迅速地生起了火。
火光映亮了他泥泞不堪、却写满焦急和某种决然的脸。
林琬亲自清洗柴胡,折断,投入陶罐,加入清水,置于火上。
她守在炉边,密切控制着火候。药香渐渐弥漫开来,带着一丝清苦的气息。
药煎好,滤出,晾至温热。
林琬用小勺,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撬开月儿紧咬的牙关,将苦涩的药汁喂进去。
每一次喂药,都如同一次艰难的战役。
孩子本能地抗拒、哭闹、呛咳,林琬却异常耐心,眼神专注,动作轻柔而坚定。
张二郎和康萨陀屏息凝神地守在旁边,连大气都不敢喘。
张二郎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林琬的每一个动作,看着她被汗水浸湿的鬓角,看着她因疲惫而微微颤抖的手腕,看着她专注得仿佛在雕琢世间最珍贵宝物的侧脸……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感激、敬畏、羞愧和某种陌生情愫的东西,在他心底疯狂滋长。
喂完药,林琬依旧不敢松懈。她将月儿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手指依旧不时探向她的额头和脉搏,观察着她的呼吸。油灯燃尽,天边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
漫长的黑夜过去。当第一缕微弱的晨光艰难地穿透破窗,落在土炕上时,林琬怀里的月儿,滚烫的体温终于开始缓缓下降。
急促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紧皱的小眉头也松开了些许,陷入了相对安稳的沉睡。
林琬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倒下。
一直守在一旁、同样熬红了眼的张二郎,看着女儿安稳的睡颜,再看看林琬那虚弱到极致的模样,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感激的话,却觉得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
最终,他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林琬,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问出了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话:
“我……我还能……做点啥?”
破屋外,风雨已歇。
湿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淡淡的药香。晨光熹微,照亮了屋内的一片狼藉,也照亮了张二郎泥泞脸上那双不再只有懦弱、而是混杂着血丝、疲惫、以及一丝初生勇气的眼睛。
林琬靠在冰冷的墙上,疲惫地闭上眼,没有回答。
但紧绷的空气里,那层横亘在两人之间、坚冰般的隔阂,似乎在这生死与共的一夜后,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稚子的病痛如同淬火的熔炉,焚尽了懦弱,也熔铸出同舟共济的微光。
前路依旧漫长,但至少,这条破船之上,不再是她一人独力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