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宗祠，最深的那进院子，终年不见闲人。今日却不同。老家主楚正鸿几乎是闯进来的，
步履匆忙，甚至带着一丝他这个年纪、这个地位绝不该有的踉跄。他的目光，
死死盯在庭院中央那块一人高的奇石上。石无名，楚家上下，只称其为“镇宅石”。
灰扑扑的色泽，形态古拙，似卧牛，又似蟠龙，表面光润，隐有云水纹理。千载岁月，
它就一直这么静静地立在此处，承受楚家香火，目睹世代更迭。它是楚家的根，是楚家的魂，
是那位早已飞升仙界的老祖，留在这凡尘俗世唯一的凭依。千年了。自老祖楚军破空而去，
留下此石，言“可庇尔等千年”，楚家便真的屹立千年不倒。无论王朝更替，无论江湖风波，
楚家始终枝繁叶茂，稳居这云城之巅，是名副其实的巨擘。每一个楚家子弟，从懂事起，
便被教导这块石头的神圣。它是荣耀，是依仗，是永不沉没的基石。可今天，正好是一千年。
楚正鸿的心，从半个月前就开始悬着，越临近这个日子，越是寝食难安。昨夜更是辗转反侧，
天不亮就惊醒，心头莫名悸动，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正悄然碎裂。他冲进院子，
第一眼望去，石头似乎依旧。然而，当他走近，再走近，脚步猛地钉死在原地，
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裂了。就在那石头的顶部，一道清晰的裂纹，自上而下，
斜斜贯穿了小半个石身！那裂纹边缘锐利，绝非风雨侵蚀的旧痕，倒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斧，
刚刚悍然劈落！楚正鸿踉跄着扑到石前，伸出手，想要触摸，却又像怕惊扰什么，僵在半空。
指尖离那裂纹尚有尺余，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彻骨的气息便缠绕上来，瞬间刺入骨髓。
他猛地缩回手，脸色煞白。不是错觉。老祖留下的庇护……真的在消散！“家……家主？！
”守祠的老仆听到动静，揉着惺忪睡眼跟进来，看到楚正鸿失魂落魄的模样，
再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那道狰狞的石裂，老脸瞬间没了血色，噗通一声软倒在地，嘴唇哆嗦着，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楚正鸿没有理会他。他只是死死盯着那道裂痕，胸膛剧烈起伏。
千年荣耀，家族命运，无数子弟的前程……难道真要随着这道裂缝，烟消云散？他不敢想。
“来人！”传令！所有族老，即刻前来！快！”命令被带着惊恐的情绪传递下去，
整个楚家府邸，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平静湖面，瞬间波澜骤起。一种无形的恐慌，
比声音传得更快，悄然蔓延至亭台楼阁的每一个角落。消息灵通的各房主事们，
脚步匆匆地赶往议事厅，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下人们虽不明所以，
却也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紧张。楚正鸿最后一个踏入祠堂大厅。他走得很慢，
每一步都沉重异常。厅内，所有族老均已到齐，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
充满了探询、不安，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责难。他是家主，家族安危系于一身，
如今镇宅石出事，他首当其冲。他走到主位前，却没有坐下。
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或苍老或精明的面孔，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
才让声音听起来不至于崩溃。“镇宅石……裂了。”满堂死寂。空气凝固了足足三息，
随即轰然炸开！“什么？！”“裂了？！怎么可能！”“今日正好是千年之期！
难道老祖所言……”“天亡我楚家？！”惊呼声，质疑声，绝望的哀叹声，交织在一起。
平日里道貌岸然、沉稳持重的族老们，此刻大多失了方寸，脸上写满了惊惶。“肃静！
”一位须发皆白、辈分最高的族老猛地一顿手中拐杖，厉声喝道，“慌什么！成何体统！
”厅内稍稍安静了些，但那股绝望的氛围，却愈发浓重。“正鸿，”老族老看向楚正鸿，
声音低沉，“你确定？”“我亲手所探。”楚正鸿惨然一笑，“裂纹贯穿石身，
其内……其内灵气尽失，寒意刺骨。老祖留下的庇护之力，正在飞速流逝。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恐怕……撑不过今日。”最后一丝侥幸被无情掐灭。议事厅内，
彻底被绝望的阴云笼罩。有人颓然瘫坐在椅子上，双目失神。千年家族，
难道真要树倒猢狲散？就在这死寂与混乱达到顶点的时刻，大厅后门被一阵狂风吹开。
所有人皆是一怔。整个议事厅，瞬间陷入了一种比刚才得知镇宅石碎裂时，更加诡异的死寂。
所有人，包括楚正鸿，都僵在了原地，脸上血色褪尽，瞳孔骤然收缩。祠堂内，烛火摇曳，
将列祖列宗的牌位映照得影影绰绰，庄严肃穆，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
楚正鸿感应到了不对劲，赶紧上前跪拜。“不肖子孙楚正鸿，率楚氏全族，
泣血叩拜老祖仙灵！千年之期已至，镇宅石裂，家族危如累卵。恳请老祖垂怜，
念在血脉相连，再降庇佑，救我楚家于倾覆之缘！老祖！”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内回荡，
带着绝望的余韵。身后的族人们也跟着叩拜下去，齐声哀恳：“恳请老祖垂怜！”一时间，
祠堂内充满了悲戚与惶恐的气氛。香火的青烟袅袅升起，试图沟通那渺茫的仙界，
却更添几分迷茫。就在这时。一道略显单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所有叩拜的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那不速之客。
来人竟是一个看上去约莫十岁左右的男童。
他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不知何种材质的青色布衣，布料看似普通，却隐隐有微光流转。
他身形瘦小，面容稚嫩，但那一双眼眸，却漆黑深邃得不像个孩子，
里面仿佛盛满了亘古的星空与岁月的尘埃，平静无波地扫过祠堂内的众人，
扫过那密密麻麻的牌位，最终落在了跪在最前方的楚正鸿身上。
男童的容貌……几个辈分最老的族老，包括楚正鸿本人，心脏都是猛地一跳！这眉眼，
这轮廓……虽然脱去了威严，增添了稚气，但那骨子里的神韵，
竟与祠堂最高处悬挂的那幅老祖楚军的飞升画像，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尤其是那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嘴唇，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楚正鸿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
整个人都僵住了。难道……难道……一个荒谬至极、却又可能是唯一解释的念头，
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狂滋生。男童并未在意满堂的寂静与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
他步履从容地迈过门槛，走进了祠堂，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回家了一般。他走到楚正鸿面前，
微微仰头看着这位依旧跪在地上、神情呆滞的家主，稚嫩的嗓音响起，
却带着一种与其年龄截然不符的平静与淡然，
甚至隐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尔等……方才是在唤我？”“轰——！
”楚正鸿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被证实。他猛地抬起头，
死死盯着男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身体因为极致的激动与难以置信而剧烈颤抖起来。是了！
一定是的！镇宅石裂，并非老祖抛弃了楚家，而是老祖自身……遭遇了某种惊天变故！
这男童，这与老祖画像惊人相似的男童，这气质超凡脱俗、眼神洞彻世事的男童，
分明就是老祖楚军的转世之身！否则，如何解释他恰在此时出现？
如何解释他那不合常理的眸光？“老……老祖宗……是您吗？真的是您回来了吗？！
”楚正鸿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匍匐着向前，想要去触碰男童的衣角，却又不敢亵渎，
动作僵在半空，脸上混杂着狂喜、敬畏、以及巨大的困惑。
男童看着激动得难以自持的楚正鸿，
以及他身后那些同样目瞪口呆、尚未反应过来的楚家众人，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那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却仿佛承载了千钧的重量，
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起来吧。”他淡淡地说道，目光越过楚正鸿，再次投向祠堂最高处，
那个属于他千年前名号的牌位。
楚正鸿以及一众楚家族老还沉浸在“老祖转世归来”的巨大震惊与狂喜之中，
那男童平淡的话语却如同冰水浇头。“这一世，我叫方云。不再是楚家老祖。
”祠堂内静得可怕，连香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脸上的狂喜凝固，转为错愕与难以置信。“千年庇佑，契约已了。”方云的声音依旧平淡，
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尘缘已尽，从此……再无挂碍。
”再无挂碍？楚正鸿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着那张与老祖画像酷似的稚嫩脸庞，那双眼眸深处是千年冰川般的疏离与淡漠。
这……这真是他们苦苦哀求的老祖吗？为何归来，却言诀别？不等他们反应过来，
方云已转身。他那小小的身影，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中，
毫不留恋地走出了楚家祠堂那沉重的大门，消失在院外的天光里。留下楚家一众核心，
面面相觑，心中一片冰凉与混乱。老祖回来了，但又好像，永远地离开了。与此同时，
云城另一隅，一个门楣远不如楚家气派，甚至显得有些没落的府邸前。方府。
比起楚家此刻的震动与惶惑，方府今日的气氛，
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却又掩不住底层寒酸的“喜庆”。家人脸上挂着些微的好奇与打量，
准备迎接那位据说流落在外多年，今日才被寻回的大少爷—方云。
方云步履平稳地走进了方府大门，径直来到了待客的大厅。厅内，人不多，
但该来的似乎都来了。主位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老者，正是方家如今的当家，
也是方云名义上的爷爷方震。他低头看报，仿佛神游天外，
对方云的到来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下手边，坐着一对中年夫妇。
男子面容与方云有几分依稀的相似，但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郁色和刻薄，
是方云的父亲方继业。他旁边的妇人，穿着虽尽力讲究，但料子普通，
神色间充满了挑剔与不耐，是方云的母亲王氏。再旁边，还有一个年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
穿着崭新的粉色衣裙，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和嫌弃，那是方云的姐姐，方倩。
方云的进入，并没有引起预想中的关切或欢迎。首先发难的是方倩。
她几乎在方云踏入厅堂的瞬间，就夸张地用手捂住了鼻子，秀眉紧蹙，
声音尖细地叫道：“哎呀！什么味儿啊？臭死了！跟从乞丐窝里爬出来的一样！离我远点！
”她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厅内那层虚伪的平静。方继业闻言，脸色更加难看，
上下打量着方云身上那件不合身、甚至沾了些尘土的青布衣，眼中满是嫌恶。
“真是……不成体统！我方家书香门第，怎会……怎会有你这样的儿子！站没站相，
穿没穿相，简直丢尽了方家的脸面！”母亲在一旁帮腔，语气冰冷：“老爷子，
我看这孩子在外头野惯了，半点规矩都不懂。这般模样认回来，怕是福气享不了，
反倒要给家里惹祸。不如……不如还是给些钱，让他自谋生路去吧，也省得留在家里，
平白让人看了笑话，丢了方家的颜面。”主位上的方震，依旧看着报纸，
仿佛儿子、儿媳、孙女那些刻薄的话语，都只是耳边风，连一丝多余的反应都吝于给予。
这种彻底的漠视，比直接的斥责更令人心寒。方云站在方家大厅中央，
那些刻薄嫌恶的话语如同肮脏的蝇群，嗡嗡地萦绕在他耳边。他微微垂下眼睑，
看着自己这具稚嫩却承载了万载记忆的双手。想他楚家老祖，千年前横压一个时代，
剑指苍穹，万修俯首，最终踏破虚空，羽化登仙。即便在能者如云的仙界，
他也曾是一方巨擘，言出法随。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虎落平阳，
会被这等蝼蚁般的凡俗之人，指着鼻子斥为“乞丐”，辱及“丢人”？数落声还在继续。
方倩的尖酸，方继业的鄙夷，王氏的冰冷，
还有那位“爷爷”方震彻头彻尾的漠视……构成了一幅令人作呕的众生相。终于，
方继业似乎骂累了，喘着气，最后总结般喝道：“……孽障！还不滚出去！
”方云缓缓抬起头，那双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一点冰冷的星芒骤然亮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