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征药令天刚蒙蒙亮,清河城的青石板路还湿漉漉的。“济世堂”那两块老匾额,
沐浴在晨光里,乌木底子,鎏金大字,沉静得像两位看尽沧桑的老人。
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起屋里沉淀了一夜的药香,悠悠地散到街上。
伙计福伯提着水桶出来洒扫,回头看了眼堂内。少东家白鹤鸣已经在了。
他穿着半旧的青布长衫,袖口挽着,正坐在小凳上,对着一个黄铜药碾子较劲。
身子微微前倾,肩背跟着手臂一起用力,来回滚动间,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咕噜”声。
柜台里,几十个小小的抽屉格子森然排列,像一队沉默的士兵。阳光从窗格里挤进来,
正好照亮他手下一片,那些褐色的、干枯的根茎叶在碾槽里慢慢碎裂、粉身碎骨,
腾起细细的尘末,在光柱里不安分地浮沉。“少东家,这些粗活我来就行。
”福伯抹了把桌子。白鹤鸣没停手,额角渗出细汗:“这味石斛,火候差一点,
药效就天差地别。自己来,心里踏实。”他声音不高,透着股年轻人里少有的沉静。
鼻尖萦绕着混合的药气,苦涩中带着甘香,这是他打小闻惯的味道,比什么花香都让他心安。
这时,一对衣着破旧的母女怯生生地挪进店门。妇人怀里的小女娃咳嗽得小脸通红。
白鹤鸣立刻停了碾子,起身,在水盆里净了手,用布巾细细擦干。“来,我看看。
”他声音放得更柔,三指搭在女童纤细的手腕上,眼帘微垂。片刻,
他冲妇人宽慰地笑笑:“大嫂,别急。小毛病,肝火旺,有点积食。我给您配两剂清火的,
回去喝喝就好。”他转身走向药柜,脚步又快又稳。拉抽屉,抓药,称量,包好,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那杆小秤在他手里,秤砣滑过秤杆,不差毫厘。“喏,
拿着。”他把捆扎好的药包递过去。妇人接过,手有点抖,嗫嚅着:“白大夫,
这……多少钱?”“不值几个钱,快带孩子回去歇着吧。”白鹤鸣摆摆手,
语气平常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福伯在一旁看着,脸上带着笑,
眼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少东家这菩萨心肠,济世堂这赔本买卖,
还能撑多久?这丝忧虑,像滴入清水的墨,很快洇染开来。临近晌午,
街面上忽然传来一阵杂乱沉重的皮靴声,由远及近,砸在青石板上,格外刺耳。
几辆偏三轮摩托车呼啸着冲到“济世堂”门口,“嘎吱”一声刹住,扬起一片灰尘。
店里稀稀拉拉的几个顾客瞬间白了脸,大气不敢出。一群土黄色军服的日本兵跳下车,
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二话不说就驱散了门口的人,分立两侧,眼神凶狠。最后,
一个穿着挺括军装,戴着白手套的中年军官慢悠悠地踱了进来。他个子不高,眼神像鹰,
扫过堂内,最后落在白鹤鸣身上。是宪兵队队长,佐藤一郎。店里的空气一下子冻住了。
福伯下意识地往白鹤鸣身边靠了靠。佐藤没说话,先是用手套拂了拂柜台,
仿佛上面有什么脏东西。他身后一个汉奸翻译官立刻上前一步,扯着嗓子喊:“太君有令!
为保障大东亚圣战,城内所有药材,一律由皇军统一征用!”一张印着黑色字迹的告示,
“啪”一声被拍在柜台上。白鹤鸣的心猛地一沉。他面上不动声色,手在青布衫下微微握紧。
“佐藤队长,”他上前一步,语气尽量平和,“药铺里多是治病救人的药材,
有些还是寻常人家急用的……”佐藤这才抬起眼皮,正眼看向白鹤鸣,
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白家少爷,精通药道,年轻有为。
”他的中国话说得有点生硬,但字字清晰,“皇军正是看重你的才能。这些草木,
”他指了指周围的药柜,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在你们手里,只是巫术的把戏。
但在帝国科学手里,能发挥更大的效用。”“巫术?”白鹤鸣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不是吗?”佐藤向前一步,逼近白鹤鸣,两人相隔不到一尺,
他能闻到对方身上冰冷的皮革和烟草味,“靠着几根草叶,煮一锅黑水,就说能治病?可笑。
”他不再看白鹤鸣,目光转向药柜,念出一串药名:“半夏、附子、乌头、天南星……这些,
立刻清点装箱,皇军急用。”白鹤鸣听着这些药名,心头猛地一跳。这些药材,
大多药性峻猛,带有大毒!寻常医家使用都慎之又慎,日军大规模征收它们做什么?
联想到最近城里关于城西那片禁区总有怪味冒出、附近村民莫名生病的传闻,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入他的脑海——毒气!他们不是在制药,
他们是在提炼制造毒气的原料!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凉了半截。
佐藤似乎很满意白鹤鸣瞬间的沉默,以为他被震慑住了。他拍了拍白鹤鸣的肩膀,
力道不轻不重:“白少爷,你是聪明人。好好为皇军办事,你,和你的药铺,都能平安。
”说完,他转身,带着一股冷风走了出去。汉奸翻译官赶紧跟上,丢下一句:“听见没有?
赶紧清点!耽误了皇军的大事,要你好看!”皮靴声远去,店里死一般的寂静。福伯腿一软,
差点坐在地上,声音发颤:“少、少东家,这……”白鹤鸣没有回答。他站在原地,
目光落在柜台上那张墨迹未干的“征药令”上,
又缓缓移向角落里那个还在微微晃动的黄铜药碾。光柱里,被惊起的药尘尚未完全落定,
依旧纷乱地漂浮着,像极了这瞬息万变、杀机四伏的时局。他深吸一口气,那熟悉的药香里,
似乎混进了一丝血腥和硝烟的味道。夜,深了。“济世堂”后院厢房里,灯还亮着。
白鹤鸣独自坐在桌前,桌上摊着几张泛黄的药方和一本《本草纲目》。窗外月色凄冷。
他想起白天佐藤那鹰隼般的眼神,想起那张强征的告示,
想起那些被列出的毒麻药材……它们会被运到那个传闻中的城西工厂,
经过所谓的“科学”提炼,变成吞噬人命的毒雾。仁心济世的药材,竟要沦为屠戮的凶器?
绝不行!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桌上的药方。那些弯弯曲曲的药材名,剂量,
配伍……“君臣佐使”,每一味药都有它的位置和作用,如同棋盘上的棋子。一个极其大胆,
又无比契合他身份的想法,如同暗夜中的一道闪电,骤然划破脑海。
既然你们看不懂这些“巫术”,那我就用这“巫术”,跟你们下一盘大棋!他提起笔,
蘸饱了墨,在一张空白的方子上缓缓写下三个字:安神汤。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在这寂静的夜里,仿佛金铁交鸣的前奏。2君臣佐使佐藤的人办事像蝗虫过境。
第二天一早,两个日本兵就杵在了“济世堂”门口,像两尊门神,眼神刮过每一个进出的人。
店里的老主顾们远远瞧见这阵仗,多半叹口气,绕道走了。
济世堂一下子冷清得让人心头发慌。白鹤鸣面上不动声色,该碾药碾药,该看账本看账本。
心里那根弦,却绷得紧紧的。他知道,佐藤没全信他。这“顾问”的名头好听,
实则是套在脖子上的枷锁,一边用着他,一边防着他。得尽快把消息送出去!可怎么送?
门口有眼线,街上有巡逻队。写纸条?塞身上?太蠢,等于送货上门。
他烦躁地拉开一个药抽屉,浓烈的苦香扑鼻而来。是黄连。他捏起一小撮,指尖捻动,
苦涩的味道仿佛能一直钻到心里去。对了,味道……文字会被查,话语会被听,
但这满屋子的药味,谁能从中分辨出情报的味道?一个模糊的念头开始成形。
机会来得比想象中快。下午,一个穿着半旧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三十出头,像个教书先生,眉宇间有股挥之不去的疲惫。“掌柜的,抓药。
”男人声音温和,递过来一张方子。白鹤鸣接过,扫了一眼。方子很普通,清心泻火的,
但其中几味药的剂量,细微处透着不寻常。他的心猛地一跳——这是组织上约定的试探信号!
他不动声色地抬头,对上男人的目光。对方眼神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先生这方子,是给家里老人用的?”白鹤鸣一边示意伙计抓药,一边随口问,
手指在柜台下,悄悄比了个约定的手势。男人扶了扶眼镜,苦笑:“是啊,家父心火旺,
夜里睡不安稳。听说贵店的‘安神汤’效果极好?”“安神汤也分几种,”白鹤鸣心跳加速,
面上依旧平静,“有重镇安神的,有养心安神的。看老爷子是虚证还是实证。
”“应当是实证,烦躁不安,易惊易怒。”暗号对上了!白鹤鸣微微颔首,
压低声音:“明白了。这剂药,需用‘三才封髓’的法子煎,文火三刻,武火一刻,
药渣需用晨露浸泡半个时辰后,再丢弃,方能尽去火毒,药性平和。”男人,也就是陈默,
眼中精光一闪而过,瞬间了然。“晨露浸泡”,这是关键!他点点头:“有劳掌柜费心,
一定照办。”药包好,陈默付了钱,拎着那包看似普通的草药,
像无数个抓药回家的病人家属一样,平静地离开了济世堂。白鹤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手心微微出汗。第一步,迈出去了。……陈默没有回巡捕房,而是七拐八绕,
确认无人跟踪后,钻进了一条陋巷深处的小屋。他立刻关紧门窗,取出药包拆开,
将里面所有的药材残渣小心翼翼地倒入一个瓦盆。然后,他依照白鹤鸣的暗示,
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一罐收集来的、略显浑浊的“晨露”(实则是溶入了皂矾的清水),
缓缓倒入盆中,浸没所有药渣。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起初,药渣只是静静躺在水里,
毫无变化。陈默的心一点点往下沉。难道会错了意?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
奇异的现象发生了。那些褐色的、黑色的药渣碎片之间,水的颜色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一些深色的线条,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洇开,缓缓显现、连接。最终,
在盆底清晰地勾勒出一幅简易的、指向城西荒地的地图轮廓!地图上,
还用更深的墨迹标出了一个大概的区域。“成了!”陈默拳头紧握,压抑着内心的激动。
这白鹤鸣,果然名不虚传!谁能想到,秘密就藏在最不起眼的药渣里,
需要特定的“药引”才能显现!他立刻将地图誊画到纸上,小心藏好。这情报太重要了,
证实了组织对日军在城西有所动作的猜测。第二天,陈默再次来到济世堂,借口感谢药效,
又抓了一剂安神汤。这次,递方子时,
他指尖快速地将一个卷得极细的纸条塞进了白鹤鸣手心。白鹤鸣面不改色地接过,
借着转身抓药的功夫展开瞥了一眼,上面只有四个小字:“图已收到,需详。
”需要更详细的情报,特别是关于工厂内部的情况。白鹤鸣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捻碎,
混入药渣。他知道,普通的药方暗语指示方位已是极限,要描述内部结构,
需要更精密的系统。晚上,打烊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里。桌上铺着纸,
上面是他反复推敲的构想。“君、臣、佐、使”。中药配伍的核心法则。“君药,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定主症,为核心。可代指目标性质,如‘毒气工厂’。”“臣药,
”笔尖移动,“辅君药,强药力。可代指方位、规模。以其药性之‘寒热温凉’喻方向,
以其剂量之‘钱、分’喻距离或守卫数量。”“佐药,”他继续写,眼神越来越亮,“佐助,
制约,或引经。可代指内部结构关键点,如‘反应釜’、‘通风口’。
以其‘升降沉浮’之性,喻位置高低。”“使药,”最后一项,“引药直达病所,调和诸药。
可代指行动时间、接头方式。
以其‘归经’(如入肝经、肺经)或特定煎法(如后下、包煎),喻时间或特殊指令。
”一套完整而隐秘的密码,在他笔下诞生。它根植于千年医学智慧,对不懂中医的人来说,
无异于天书。而对知情人而言,每一味药,都是一个精准的情报单元。
他需要找一个绝佳的机会,将这套系统连同工厂内部的初步推断,传递给陈默。机会,
伴随着危险,一同来了。几天后,佐藤再次来到济世堂,这次脸色似乎好了些。“白少爷,
”他假惺惺地笑着,“你的安神汤,效果不错。皇军很欣赏你的才能。过几日,
有一位重要的医学教授从本土过来,考察这里的药材资源。届时有个欢迎晚宴,你,一起来。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白鹤鸣心中警铃大作。宴无好宴。这既是进一步的试探,
也可能是一个巨大的陷阱。但他没有选择。“佐藤队长厚爱,鹤鸣一定准时到场。
”他微微躬身,语气听不出波澜。佐藤满意地点点头,走了。白鹤鸣直起身,
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晚宴……那种场合,守卫必然森严,
常规手段根本无法传递任何东西。而且,他敏锐地感觉到,佐藤那双鹰眼背后的怀疑,
并没有真正消失。这次的晚宴,恐怕是一场鸿门宴。他必须想办法,
既要在敌人的眼皮底下送出情报,还要在宴会上保护好自己,甚至……能不能借此机会,
反过来从敌人那里套取一点什么?他的目光,再次落向那些散发着各异气味的药材抽屉。
香……宴会总会燃香吧?一个更加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
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3香炉诡谋领事馆的晚宴,灯火通明。水晶吊灯晃得人眼晕,
穿着和服木屐的侍女端着酒水悄无声息地穿梭,空气里混着香水味、酒肉味,
还有一股子若有若无的、甜腻的东瀛熏香。白鹤鸣穿着唯一一身体面的湖绉长衫,
站在衣香鬓影里,显得格格不入。佐藤把他介绍给那个从日本来的山本教授。山本五十来岁,
戴着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人时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标本的冷漠。
“这位就是白家少爷,年轻有为,对本地药材了如指掌。”佐藤语气带着几分炫耀,
仿佛白鹤鸣是他新得的什么稀奇玩意儿。山本微微颔首,用生硬的中文说:“白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