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幻境的三生石前,绛珠仙草曾见石上刻痕蜿蜒,似承诺,又似谶语。她总以为,
那刻痕会化作某个身影,带着石的温润,赴一场灌溉之恩的旧约。
直到暮春的雨打湿潇湘馆的竹窗,那道从石缝里跃出的金光,带着花果山的风与火,
对她说:“林妹妹,你怕一定是认错石头了吧……”第一章石裂金生暮春的雨,
总带着三分缠绵,七分怅惘。潇湘馆的竹影被雨洗得发碧,叶尖垂着的水珠,
滴在阶前的青石板上,敲出“嗒、嗒”的轻响,像谁在数着光阴的刻度。黛玉临窗坐着,
手里的素笺上题了半阙《临江仙》,墨迹被风卷来的雨气洇得发蓝,“三生石上”四个字,
笔画里都像是噙着泪。“姑娘,这雨怕是要下到黄昏了。”紫鹃捧来一件藕荷色的披风,
轻轻搭在她肩上。“方才宝二爷遣人来问,说蘅芜苑的牡丹开得正好,问您要不要同去赏玩。
”黛玉没抬头,指尖在笺上的“石”字上轻轻一点,墨痕便又深了些。“告诉他,我乏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被雨丝缠住了。“倒是院角那方老石,你去瞧瞧,
昨儿我见石缝里冒出点新绿,别叫雨打坏了。”紫鹃应着去了,
脚步轻得像怕踩碎了满地的湿苔。黛玉望着窗外出神。那方老石,
是建大观园时从青埂峰一带移来的,石面布满天然的纹路,雨天里瞧着,
总像极了太虚幻境里三生石的影子。那年警幻仙子引她看过石上刻痕,说“绛珠仙草,
酬报神瑛侍者,泪尽则逝”,她当时不懂,只觉得那刻痕凉得像冰,沁进了骨里。如今想来,
那石上的字,大约是被岁月磨模糊了。不然,为何她等了这许多年,那该来的人,
总像藏在雨雾里,看得见影子,抓不住实体。忽然,院角传来“咔”的一声轻响,
不是竹枝断裂,倒像是石头自己裂开了。黛玉猛地抬头。只见那方老石的苔衣下,
竟裂出一道细纹,金光顺着裂缝漫出来,初时像一线流萤,转瞬便涨成了一团,
把半个院子都染成了金红色。风裹着松针与泥土的腥气涌进来,
吹得她鬓边的珠花簌簌作响——那是种山野里才有的气息,带着阳光与草木的泼辣,
与这庭院的雅致格格不入。“这泼猴,倒会挑地方打盹。
”一个清朗又带着几分顽气的声音从金光里钻出来,像石子投进静水,
荡得满院的雨声都乱了。紧接着,那团金光里跃出个身影:褐色短打,虎皮裙裾沾着些湿泥,
金箍勒在额角,衬得一张毛脸愈发鲜活。他手里那根棍子往地上一顿,
震得阶前的积水溅起半尺高,惊飞了檐下躲雨的燕子。紫鹃吓得脸色发白,
攥着黛玉的衣袖直打颤:“姑、姑娘,是妖精吗?”黛玉却定在原地。
她望着那人耳后那撮被雨水打湿的白毛,在金光里泛着柔和的光,
像极了三生石上那道最浅的刻痕。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带的气息——除了松针与泥土,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石髓香,与青埂峰的老石一个味道。“你从石里来?”她推开紫鹃的手,
声音被雨气浸得有些发潮,却异常清晰。那人转过头,火眼金睛里映着满院的翠竹,
忽然落在她身上,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事。“不然呢?”他挑眉,
用那根金光闪闪的棍子挑起片打落的竹叶,在指尖转了个圈。“花果山的仙石,
天地孕育的胚子,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石头能比的。”他说话时,尾音微微上扬,
带着股不容置疑的骄傲,却不惹人厌。像山间的风,刮得猛,却带着草木的清气。
黛玉的指尖在窗棂上掐出一道浅痕。她见过太多温文尔雅的姿态,像宝玉,
说话总带着三分试探,七分藏掖;像贾府的公子们,言谈间尽是礼教的束缚。可眼前这人,
连骄傲都坦坦荡荡,像他手里的棍子,直来直去,不绕弯子。“花果山的石头,”她轻声问,
目光落在他虎皮裙上沾着的石屑,“上面刻着字吗?”“刻字?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忽然咧嘴笑起来,露出尖尖的牙。“俺老孙的石头上,
刻的是‘齐天大圣’四个大字!当年俺用金箍棒当凿子,一棍一棍凿出来的,
字字都带着火气,能把天庭的凌霄宝殿震三震!”他忽然凑近几步,金睛在她脸上转了圈,
“小娘子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也想在石头上刻字?若是想学,俺老孙教你,
保管比那些酸秀才的诗文威风!”他的气息拂过她的鬓角,带着雨后阳光的暖意。
黛玉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慌忙移开目光,落在院角那株被风吹得弯折的芭蕉上。
“我在等一块石头,”她轻声道,声音轻得像雨丝,“石上刻着旧约,关于……眼泪与偿还。
”“眼泪?偿还?”他皱起眉,像是听到了什么难懂的经文。“石头硬邦邦的,
哪懂什么眼泪?要我说,与其对着石头哭,不如跟俺老孙去花果山瞧瞧——那里的桃子熟了,
甜得能把心都化了,比眼泪金贵多了。”他说着,忽然从怀里摸出个红果子,
抛到黛玉面前的窗台上。那果子滚了两圈,停在她手边,果皮上的细毛沾着些水汽,
看着倒新鲜得很。“花果山的红毛丹,刚摘的,给你尝尝。”黛玉望着那果子,
指尖轻轻碰了碰,温温的,带着阳光的温度。她忽然想起那年在太虚幻境,
神瑛侍者也递给她一颗果子,只是那果子看着艳,尝着却苦,像她这些年攒下的泪。
可这颗红毛丹,却透着股鲜活的甜,像从未被世事磋磨过。“多谢。”她捏起果子,
指尖被果皮的细毛蹭得有点痒。那人见她接了,眼睛亮了亮,像是得了什么奖赏,
咧嘴笑得更欢:“怎么样?比你这院子里的苦茶好喝吧?”他忽然转身,
金箍棒在手里转了个漂亮的圈,“看你这院子潮得很,俺老孙给你通通风!”话音未落,
他抬手将棍子往空中一挑。说来也奇,满院的雨丝像是被什么东西引着,竟齐齐往上飞,
化作一道金红色的弧线,掠过高高的竹梢,转瞬便没了踪影。云缝里漏下一缕阳光,
照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蒸起薄薄的水汽,氤氲里竟有了几分暖意。
黛玉望着他叉腰站在院心的模样,虎皮裙被阳光晒得发亮,像团跳动的火焰。
竹梢的水珠顺着叶尖往下滴,落在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仰头看天,
嘴里还嘟囔着:“这破天气,总算放晴了。”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院子里的雅致,
竟被这道突兀的身影衬得活了起来。像一幅工笔画里,忽然添了抹写意的泼墨,莽撞,
却也生动。“你不怕我是妖精?”她忽然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试探。
那人回过头,火眼金睛在她脸上一扫,忽然笑了。“妖精?就算是妖精,
也是个爱掉泪的妖精,没什么好怕的。”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
“俺老孙见多了青面獠牙的妖精,你这样的,倒像是……像那瑶池边的仙草,
看着就弱不禁风,得护着点。”“护着点”三个字,他说得漫不经心,
像在说“这桃子甜”一样自然。可黛玉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泛起一阵细微的麻痒。这些年,她听多了“怜惜”“保重”,却从未有人说过“护着点”。
宝玉的怜惜里藏着依赖,贾母的保重里带着客套,唯有这三个字,说得坦荡又直接,
像他手里的金箍棒,沉甸甸的,却让人莫名安心。她望着他毛茸茸的侧脸,忽然觉得,
或许真的像紫鹃说的,是她太执着于那石上的刻痕了。这世间的石头有千万种,
有的刻着旧约,有的藏着风骨,未必非要寻着那一块才算圆满。“你……要走了吗?
”她轻声问,声音里竟有了些微的不舍。那人挠了挠头,看了看天色:“是该走了,
师父还在前面等俺呢。”他忽然凑近窗边,压低声音,像是要说什么机密事。
“不过俺老孙可以偷偷告诉你,俺会腾云驾雾,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要是想吃红毛丹了,
就对着花果山的方向喊一声‘齐天大圣’,俺保准听见!”黛玉望着他眼底的认真,
不像说谎。她忽然笑了,这笑里没有泪,只有点被风拂过的轻,像雨后竹梢上抖落的水珠,
干净,又轻快。“好,”她点头,“我记住了。”那人见她笑了,自己也跟着笑,
笑声震得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那俺走了!”他后退两步,忽然又想起什么,
指着院角的老石。“对了,你说的那石头,要是找着了,记得告诉俺一声。俺倒要瞧瞧,
是什么宝贝石头,能让你惦记这么久。”他说着,转身跃回那方老石前,
金光再次从石缝里涌出来,将他的身影裹住。“林妹妹,”他的声音从金光里传出来,
带着些微的笑意。“你可记好了——认错石头不打紧,别让眼泪把心泡软了。俺老孙去也!
”最后一个字消散时,石缝“咔”地合上了,像从没裂开过一样。只有窗台上的红毛丹,
还在阳光里泛着甜香,提醒着黛玉,方才的一切不是梦。紫鹃扶着她的手臂,见她神色平和,
忍不住问:“姑娘,那人……到底是谁啊?”黛玉捏着那颗红毛丹,
指尖轻轻摩挲着果皮上的细毛,轻声道:“是从石头里来的客人。”她望着院角的老石,
忽然觉得,石上的纹路在阳光下瞧着,竟不像三生石的刻痕了,倒像是花果山的流云,
自由又坦荡。或许,她真的认错石头了。可认错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二章竹下影双那日后,潇湘馆的雨竟真的停了。接连几日都是晴好天气,
阳光透过竹隙洒下来,在青石板上织出细碎的光斑,倒比往日多了几分生气。
黛玉依旧爱坐在窗边,只是手里的《会真记》换成了一本空白的诗笺。
她总爱望着院角的老石发怔,有时会拿起那颗红毛丹摩挲半晌,果皮渐渐干了,却舍不得丢。
“姑娘,宝二爷差人送了新制的胭脂来。”紫鹃端着个锦盒进来,见她又在看那石头,
忍不住道,“自从那日那位客人来过,姑娘倒不怎么掉泪了。”黛玉没接锦盒,
指尖在诗笺上划着,留下浅浅的印痕。“你不觉得,这石头比往日好看了些吗?”她轻声问。
紫鹃凑过去瞧了瞧,不解道:“还是老样子啊,就是苔衣干了些。”黛玉笑了笑,没再说话。
她知道,是她自己的心境变了。那方老石还是那方老石,只是如今瞧着,
不再像三生石的影子,倒像是个藏着秘密的朋友,静静立在那里,
等着某个不速之客再次敲开石缝。这日午后,她正临着窗练字。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喧哗,
夹杂着丫鬟们的惊呼和一个熟悉的、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声音。“让开让开!
俺找潇湘馆的林姑娘,耽误了俺老孙的事,仔细你们的皮!”黛玉握着笔的手顿了顿,
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点。她抬起头,只见院门口的竹帘被猛地掀开。
一个褐衣身影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虎皮裙上沾着些草屑,额角的金箍歪了半边,
看着竟有些狼狈。“你怎么来了?”黛玉放下笔,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
那人拍了拍身上的灰,脸上带着点懊恼。“别提了,那老和尚见俺摘了几个桃子,
又念了半天紧箍咒,头疼得厉害,俺便溜出来了。”他忽然凑近,
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两个粉白的桃子。“给你带的,
刚从蟠桃园偷的,比红毛丹甜!”紫鹃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
这猴子竟连蟠桃园的桃子都敢偷?正要开口劝,却见黛玉接过桃子,指尖轻轻碰了碰桃皮,
像对待什么珍宝。“蟠桃园的桃子,不是给王母娘娘祝寿的吗?”她轻声问,眼底带着笑意。
“什么王母娘娘,小气得很!”他撇嘴,往竹椅上一坐,
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俺老孙当年大闹天宫时,吃了她一园子的桃,
也没见她怎么样。这两个算什么?”他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不过你可别告诉别人,
不然那老和尚又要念叨了。”黛玉望着他紧张兮兮的模样,像个怕被先生发现偷糖吃的孩童,
忍不住笑出声:“我不说便是。”她拿起一个桃子,用小刀轻轻划开,桃汁顺着刀刃流下来,
带着清甜的香气。“你尝尝?”她递过去一瓣。那人凑过来,张嘴就咬,桃汁沾了满脸,
像只偷吃得意的松鼠。“甜!比花果山的桃甜!”他含糊不清地说,
“还是林妹妹这儿的桃子好吃。”黛玉见他吃得欢,自己也拿起一瓣尝了尝,果然清甜多汁,
顺着喉咙滑下去,连带着心里都润了些。她忽然想起宝玉总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
可眼前这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吃起桃子来,倒比谁都像个贪恋甜美的孩童。“对了,
”他忽然抹了抹嘴,从怀里摸出片翠绿的叶子,递给黛玉。“这个给你。
俺老孙路过一片竹林,见这片叶子好看,就摘了给你。”那叶子比寻常竹叶宽些,脉络清晰,
边缘还带着点锯齿,看着倒也寻常。可黛玉接过来,却闻到叶尖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不像竹叶的清气,倒像是某种花草的芬芳。“这是什么叶子?”她轻声问。“不知道,
”他挠挠头。“看着好看就摘了。你要是喜欢,俺下次给你摘一筐来!
”黛玉将叶子夹进诗笺里,想着日后或许能题首诗在上面。她忽然发现,这人虽说话直率,
却总记得给她带些小东西——红毛丹、桃子、叶子,都是些寻常物,
却比那些名贵的珠钗更让人心暖。“你师父……不会怪你吗?”她想起他说的“老和尚”,
大约是那位唐僧。“他呀,就会念紧箍咒。”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不过俺老孙跑得快,
等他念完,俺早就回来啦!”他忽然站起身,走到院中的竹丛旁,指着一株新抽的竹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