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是从大漠深处吹来的。带着沙粒的粗砺和雪山的寒凉,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卷过玉门关残破的城楼,扑在客栈褪色的酒招上。客栈里燃着一堆半死不活的牛粪火,
呛人的青烟熏得人眼泪直流。我叫阿依古丽,汉名李文秀,
在这“顺风客栈”已住了三月有余。掌柜的老哈桑,一个牙齿黄得像琥珀,
眼神却精明得像戈壁滩上的沙狐的老头,总爱拍着我的肩膀,
用半生不熟的汉话问我:“姑娘,你又在等什么?”我等的是一缕笛声。那笛声,
像一根细而韧的丝线,在我心头缠了三年,挣不脱,剪不断。三年前,我也是在这家客栈,
同样的牛粪火,同样的风沙,遇到了他——苏勒。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
腰间却奇异地别着一支碧绿的玉笛。那玉色,温润如玉,触手生温,绝非凡品。他话不多,
独自坐在角落里,要了一壶最廉价的烧刀子,自斟自饮。店小二见他衣着寒酸,
颇有几分怠慢。是那笛声救了他。当时,几个平日里横行之徒围住了他,言语轻佻。
苏勒只是低头擦拭着他的玉笛,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就在那几人要动手之际,
一缕清幽的笛声逸了出来。初时如泉水叮咚,继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那乐声像是从玉笛里淌出来的月光,清冷而哀伤,瞬间浇灭了那些恶徒的嚣张气焰。
他们面面相觑,竟忘了动手,只呆呆地听着。笛声终了,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苏勒放下笛子,淡淡说了句:“各位若无它事,请自便。”那些人竟讪讪地散了。
我那时年轻,约莫十六七岁光景,正是对英雄侠客充满憧憬的年纪。这样的人物,
这样奇妙的玉笛,一下子就走进了我心里。我看着他,他却没看我,
只是将玉笛轻轻贴在他脸颊上,眼神里是我读不懂的忧郁。后来,他告诉我,
那曲子叫《塞上风寒》,是他母亲教的。再后来,他走了,说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了结一些事情。临走前,他把那支玉笛留给了我。“好好保管它,”他说,“或许,
它能带你找到你想找的东西。”我想找的,是他。我算不上什么高手,只会几招防身的拳脚,
是爹爹生前教我的。爹爹是个镖师,走南闯北,最终在这西域边陲娶了我娘,
一个能歌善舞的**尔族姑娘。我继承了娘的容貌,也继承了爹的几分倔强。这支玉笛,
成了我唯一的念想。我循着苏勒可能留下的零星线索,一路查访。
有人见过一个吹笛的**往西去了,有人说他可能去了天山北麓的某个部落,
还有人说他可能回了关内。希望像风中的灯火,一亮一灭。这“顺风客栈”,
是苏勒三年前来过的地方,也是我目前能找到的最后一点痕迹。老哈桑回忆说,
苏勒当时形貌憔悴,像是在躲避什么,又像是在寻找什么。他付账用的是碎银子,
但老哈桑认得,那银子铸工精细,不像是民间流通的。更奇怪的是,苏勒的马,
是一匹罕见的汗血宝马,只是显得格外瘦弱,仿佛经历过长途奔逃。“那马,眼神像狼。
”老哈桑咂巴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高深莫测,“小伙子身上,有大秘密。
”我隐隐觉得,苏勒的失踪,绝不简单。他那支玉笛,也绝非凡品。我曾在一个月夜,
独自在沙漠中吹奏那首《塞上风寒》,笛声苍凉,引来几只夜枭的低鸣。吹着吹着,
我忽然发现,玉笛上刻着几个细小的字,古文,我不全认识,但隐约辨出“凌烟”二字。
凌烟?是人的名字,还是某个地方?日子一天天过去,客栈里的客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有满脸风尘的商队,有佩刀跨剑的江湖客,也有形迹可疑的探子。我帮着老哈桑打打杂,
换一口热饭,偶尔也拿出玉笛把玩。每当笛声响起,那些粗豪的客人也会安静下来,
眼神中流露出片刻的迷惘。他们或许也在笛声里,想起了自己遥远的故乡,
或者某个无法忘记的人。有个常来喝酒的哈萨克族青年,叫塔西,长得高大结实,心地纯善。
他喜欢听我吹笛,也喜欢给我讲草原上的传说,讲雪豹的勇猛,讲天山雪莲的神奇。
他会偷偷在我桌边放上一碗热腾腾的羊奶,或者几块香甜的馕。我知道他的心意,但我心里,
已经被那缕无法追寻的笛声占满了。“古丽,你的笛声里,有忧伤。”塔西曾对我说,
“像我们草原上的风,吹过的地方,都带着离别的味道。”我无法向他解释。有些忧伤,
是深入骨髓的,与生俱来,或是,为一个人而生。这天黄昏,客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人穿着一件厚重的斗篷,风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巴。他坐在离我不远的角落,
要了一壶烈酒,却只是浅尝辄止。他的目光,
似乎总有意无意地瞟向我腰间——那支玉笛所在的位置。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老哈桑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破天荒地没有多言,只是默默擦拭着酒杯。客栈里的气氛,
随着那人的到来,变得有些凝滞。夜深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不大,陈设简单,
唯一珍贵的,就是那支玉笛,我每晚都要取出来,对着窗外的月光细细审视。今夜,
月光特别清冷,玉笛也散发着一层淡淡的荧光。突然,窗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衣袂破空声,
紧接着,窗棂“格”地一声,像是被什么硬物弹了一下。我屏住呼吸,悄悄靠近窗户,
猛地推开。一道寒光直刺我的面门!我下意识仰头避让,那寒光擦着我的鼻尖掠过,
削断了我几根发丝。是暗器!一枚柳叶飞刀,钉在我身后的土墙上,刀柄还在微微颤动。
我惊魂未定,窗外已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把玉笛交出来,饶你不死。
”这声音……好熟悉!我的心猛地一跳。三年前,在遇到苏勒之前,我曾在另一个地方,
听过这个声音。那是一个雨夜,一群蒙面人袭击了一支官轿。我爹爹就是因为护镖,
卷入了那场争斗,身受重伤,不治身亡。那个领头的蒙面人,
发出的就是这种如同砂纸摩擦般沙哑的声音!“你是什么人?”我颤声问道。“与你无关。
交出来!”外面的声音透着不耐。我心头一片冰凉。苏勒,玉笛,凌烟,
我爹爹的死……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人和事,此刻像一幅破碎的画卷,在我脑海中慢慢拼凑。
这玉笛,绝不仅仅是定情信物那么简单!它一定关系到某个巨大的秘密,
某个足以让人杀人灭口,也足以让人付出生命去守护的秘密。我没有再说话,
而是悄悄握紧了腰间一把防身的短刀。这是爹爹留给我的唯一遗物。
窗外的人显然失去了耐心,“唰”地一声,又是一道寒光射入,比刚才更急,更狠!同时,
窗户被一股大力撞开,一条黑影如狸猫般窜了进来。他落地无声,手中寒光闪闪,
直取我的咽喉。我侧身急闪,手中短刀本能地格挡。当的一声,火星四溅,我虎口发麻,
短刀险些脱手。这人好大的力气!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看清了他的身形。
他穿着一身紧身的夜行衣,动作迅捷而狠辣。他每一招每一式,都带着浓浓的杀意,
招招致命。这绝不是普通的盗贼,他是真想杀我!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
我已被他逼到墙角。他手中的短剑,冰冷的剑锋贴上了我的脖子。“玉笛。”他言简意赅。
“不在我身上。”我说,声音因恐惧而干涩。这是实话,那玉笛,我向来藏得很小心,
不会随身带着。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就在这时,隔壁老哈桑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哼,
随即是重物倒地的声音。黑衣人明显分了神。我抓住这一瞬间的破绽,用尽全身力气,
一头撞向他的胸口。他“唔”了一声,踉跄后退。我趁机从他腋下钻过,冲向门口,
大声呼救:“塔西!老哈桑!”塔西就住在客栈的马棚边上,他睡觉一向警醒。
那黑衣人见势不妙,并不恋战,反手一扬,又是几枚暗器射来,阻了我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