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开门声,他动作顿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回头。
林溪局促地站在门口,感觉自己与这个充满“创造”与“力量”气息的空间格格不入。
过了一会儿,顾怀南才直起身,缓缓转过头。
灯光下,林溪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不是她想象中那种刻薄的、商人气息浓厚的脸。他的五官轮廓分明,鼻梁很高,嘴唇薄而紧抿,下颌线绷得有些紧。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瞳孔颜色很黑,看向她的时候,没有任何欢迎的意思,只有一种审视般的冷静和疏离。
“还算准时。”他开口,声音和电话里一样,没有什么温度。他放下手中的工具,随手拿起一块布擦了擦手,动作不疾不徐。
他走到一旁的工作台边,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纸,又拎起一件叠好的、看起来崭新但款式普通的深蓝色棉布围裙,一起递到林溪面前。
“这是工作室的基本规章和注意事项,看一下。”他指了指那几张纸,然后又抖开那件围裙,上面还带着折痕和崭新的布料气味,“以后过来,先换这个。”
林溪看着那件明显过于宽大的围裙,以及他公事公办、不带任何情绪的脸,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窘迫再次涌上心头。她咬着下唇,没有动。
顾怀南保持着递出东西的姿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在质疑她的反应迟钝。
“林**,”他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明确的催促和不容抗拒,“如果你想证明你有‘努力’的诚意,而不是仅仅停留在口头上的话。”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林溪最后一点脆弱的自尊。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深吸一口气,她伸出手,接过了那几张轻飘飘却重若千斤的纸,和那件散发着崭新气息的围裙。棉布的触感粗糙,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和处境。
“我知道了。”她低声说,垂下了眼睑。
顾怀南看着她终于接过,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吩咐道:“今天先熟悉环境。明天晚上七点,正式开始。别迟到。”
面试?根本没有面试。从他提出方案的那一刻起,结果就已经注定。这只是一场通知,一场她不得不接受的、屈辱的入职仪式。
林溪攥紧了手里的围裙,布料在她掌心皱成一团。她抬起头,看向这个即将成为她“监工”的男人,他已经重新转过身,拿起工具,回到了他的木头世界里,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昏黄的灯光下,木屑在光柱中无声飞舞,空气中弥漫着木头与清漆的味道。林溪站在这个陌生而充满压迫感的空间里,知道自己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已经彻底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滑向一个未知的、布满刨花和木屑的方向。
4工作室的“杂工”
第二天晚上七点整,林溪站在了“山南工作室”那扇斑驳的木门前。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才推门而入。
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木材、清漆和细微粉尘的味道再次包裹了她。顾怀南依旧在工作台前,这次是在打磨一个已经初具形态的木盒边缘,刺啦刺啦的声音富有节奏感。他抬眸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又落回手中的活计,只是用拿着砂纸的手,随意地指了指墙角的一个挂钩。
那里,昨天那件深蓝色的围裙已经挂好了。
无声的指令。林溪默默走过去,脱下略显拘谨的通勤外套,将围裙套上。围裙果然如预想般宽大,下摆几乎盖过她的膝盖,带子在身后系了个笨拙的结,依旧松垮。她感觉自己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与这个充满阳刚和匠气的空间格格不入。
她刚系好带子,顾怀南的声音就穿透了砂纸的噪音,不高,却清晰得像落在玉盘上的冰珠:“清单在左边第一个抽屉。完成一项,打钩。”
林溪依言打开抽屉,里面躺着一个硬壳笔记本和几张散落的纸张。她拿出笔记本翻开,第一页就用凌厉的字迹罗列着十几项任务:
清扫全域地面木屑、刨花,分类处理;
擦拭所有工作台面,工具归位;
整理西北角木料区,按材质、规格粗略分类;
清洗水槽内所有杯具、笔刷;
……
林溪看得头皮微微发麻。这还只是“基本”杂务?
她不敢耽搁,先从打扫开始。角落立着一把看起来颇有年头的笤帚和一个铁皮畚斗。她学着平时打扫的样子挥动笤帚,没想到干燥轻盈的木屑被她这么一扫,瞬间漫天飞扬,像下起了一场金色的雪。
“咳…咳咳……”她被呛得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你是来帮忙的,还是来制造沙尘暴的?”顾怀南头也没抬,冷淡的声音传来,带着明显的嫌弃,“沾湿地面再扫。基础生活常识,需要我教?”
林溪脸上一热,窘迫得耳根发烫。她抿紧唇,默默去找水桶和喷壶。
处理好地面,她开始擦拭工作台。台上散落着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金属工具,形状各异,透着冷硬的光泽。她小心地擦拭台面,试图将工具摆放整齐。
正当她拿起一个有着弯曲刃口的凿子时,顾怀南的声音再次幽灵般响起:“那是圆凿。旁边那把平的才是扁凿。文案工作者,不区分同义词和近义词吗?”
林溪手一抖,差点把凿子掉在地上。她这才注意到两把凿子刃口的细微差别。在他眼里,她是不是像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傻瓜?
“我……我不认识这些工具。”她试图解释,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堪的委屈。
“现在认识了。”他依旧没有回头,专注于手中的木盒,“记不住,就多看,多问,别乱动。”
林溪憋着一口气,把“圆凿”和“扁凿”在心里默念了几遍,然后按照他刚才示意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好。
接下来的整理木料更是让她手足无措。那些木头在她看来都差不多,最多颜色深浅有别。她抱着一块沉重的胡桃木,不确定该把它放在哪里,犹豫着看向顾怀南。
他似乎背后长了眼睛,淡淡道:“深色胡桃,放右边第二堆。浅色白蜡,左边。别混了。”
林溪依言照做,感觉自己像个被遥控的机器人,每一个动作都在他的监控和指令下进行。
好不容易熬到中场休息,她看着水壶,想起昨天他对自己泡的茶的“评价”,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问道:“顾先生,要……喝茶吗?”
顾怀南终于停下手上的活,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让林溪觉得自己又问了个愚蠢的问题。他没说话,而是径直走到小水台边,烧水,温杯,取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精准。很快,一杯汤色清亮、茶香袅袅的茶水放在了她刚才擦拭干净的工作台一角。
“你的。”他言简意赅,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端回去继续工作。
林溪看着那杯茶,心情复杂。他是在用行动告诉她,什么叫做“标准”?
她端起茶杯,学着的样子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茶香清冽,入口微苦,回味却带着甘醇,确实比她平时随便抓一把茶叶泡出来的“树叶水”好喝太多。
一种无形的、全方位的碾压感,让她倍感压力。
时间在沉默和偶尔的指令中缓慢流逝。林溪的手因为不习惯戴手套(顾怀南要求处理木料时必须戴),又被粗糙的木料和工具摩擦,指尖和掌心都**辣地疼。
终于,到了晚上十点。
顾怀南放下手中的砂纸,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今天到此为止。”
林溪如蒙大赦,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席卷全身的疲惫。她默默地去脱围裙,手指因为酸痛和磨损,动作有些笨拙,解围裙带子时,被一个粗糙的线头勾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嘶”了一声,抬起手,看到食指指腹被勾出了一道细小的红痕,渗出了一点血珠。
很小的一道伤口,甚至算不上伤,但在她本就疲惫不堪、满腹委屈的时刻,这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看着那点红色,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点水汽凝结成泪珠掉下来。
不能哭,绝对不能在这个冷漠的“监工”面前哭。
她飞快地低下头,假装整理围裙,想把那只手藏起来。
悉悉索索的声音在安静的工作室里格外清晰。她听到顾怀南的脚步声靠近,心猛地一跳,头垂得更低。
一个印着简单卡通图案的独立包装创可贴,被两根修长的手指夹着,递到了她的低垂的视线里。
林溪愣住了,一时忘了动作。
“手。”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少了些之前的锋利,“明天早点来,要进一批新木料。”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工作室里间,大概是他的办公室或者休息室。
林溪怔怔地看着被放在工作台边缘的那个小小创可贴,又抬头看向他已经消失在里间门后的背影。工作室里只剩下机器低沉的余温和满室的木香。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创可贴,塑料包装在灯下反射着微光。这微不足道的关怀,与他整晚的严苛和毒舌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握着那枚小小的、带着些许他指尖温度的创可贴,林溪站在原地,心里第一次对这个冷漠、挑剔、却又在某些瞬间流露出难以言喻的专注与……或许不能称之为温柔,只能称之为“不刻薄”一面的“监工”,产生了一丝复杂难言的好奇。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接下来的日子,林溪的生活被切割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部分。白天,她是写字楼里绞尽脑汁的文案林溪,与PPT、策划案和永远修改不完的措辞搏斗;夜晚和周末,她是“山南工作室”里手脚笨拙的杂工林溪,与木屑、工具和顾怀南言简意赅的指令周旋。
她渐渐熟悉了工作室的基本流程,知道了不同木料的名称和特性,记住了常用工具的摆放位置,打扫时也不会再弄得尘土飞扬。但顾怀南似乎总能找到她做得不够完美的地方。
“水渍没擦干,木头会吸潮变形。”“这块边角料还能利用,放回‘余料区’,别当垃圾扔。”“砂纸顺序错了,从粗到细,最基本的道理。”
他的指正永远及时、精准,不带任何情绪,却像细密的针,不断刺穿着林溪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信心。她感觉自己像个永远无法及格的学生,而考官吝啬于给予任何一丝肯定的目光。
身体的疲惫尚可忍受,那种精神上时刻被审视、被否定的压力,才真正让她喘不过气。
这天,公司接了一个急单,一个大客户临时要求第二天一早看到全新的推广方案。整个项目组被迫留下加班。林溪在电脑前奋战到晚上九点多,头晕眼花,才终于将最终版方案发送出去。
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走出办公楼,夜风一吹,她才猛地想起——今天还没去工作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