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的光线愈发昏沉，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浓密的树冠，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却驱不散逐渐弥漫开的寒意。

周沫跟在云岫身后，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纤细而挺直的背影上。

那身绯红的嫁衣，在暮色四合的林间，像一团不肯熄灭的火焰，又像一道凝固的血痕。

方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幕，还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饿狼退却时，那近乎驯服的姿态，以及云岫唇间吐露的、他无法理解的古老音节。

她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如同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思绪。他想起洞穴里她空茫的眼神，想起她敷药时稳定轻柔的手指，想起她辨认方向、寻找水源时的熟稔……这一切，都指向一个远超「被献祭少女」身份的答案。

「看。」

走在前面的云岫忽然停下脚步，指向溪流一侧的山壁。

周沫收敛心神，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离地约一人高的山壁上，向内凹陷进去，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天然石穴，洞口被几丛茂密的蕨类植物遮掩了大半，若非仔细查看，极易忽略。

「那里可以过夜。」云岫说着，已经率先拨开垂落的藤蔓，动作轻巧地攀了上去，探身进入洞穴查看。

周沫忍着肩伤，也费力地爬了上去。

石穴内部比洞口看起来要宽敞一些，足以容纳两三人栖身。地面是干燥的沙土，没有野兽居住的痕迹，空气里只有岩石和泥土的气息。

「今晚就在这里。」周沫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疲惫和伤痛。他靠着石壁滑坐下来，重重喘了口气。

云岫没有说话，她放下一直挽着的、用坚韧草叶临时编织成的小小包裹，里面是她沿途采摘的草药和一些可食用的野果根茎。

她走到洞口，仔细地将垂落的藤蔓和蕨类整理好，让它们更自然地遮挡住洞口，只留下些许通风的缝隙。

做完这一切，她才回到洞穴内部，在离周沫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开始沉默地处理那些采集来的食物。

周沫看着她熟练地用一块边缘锋利的石片，削去一种块茎粗糙的外皮，露出里面**的肉质，然后递给他一半。

「吃吧。」

周沫接过，咬了一口。味道有些涩，带着土腥气，但能果腹。他默默地吃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云岫。

洞穴里安静下来，只有两人细微的咀嚼声，以及洞外渐渐响起的、夜晚山林特有的窸窣声响。

「你……」周沫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干涩，「能听懂狼的话？」

云岫动作顿了顿，抬起眼看他。洞内光线昏暗，她的面容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不能。」

「那刚才……」

「它们认得一些气味。」云岫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山里有些东西，动物不喜欢，或者……害怕。」

她说的「东西」，是指她抛出的那些深紫色浆果，还是指她本身？

周沫想起头狼嗅到浆果后退缩的模样，想起它看向云岫时，那双绿眼睛里一闪而过的、近乎人性化的畏惧。

那不仅仅是害怕某种气味。

「你好像……很熟悉这里。」周沫换了个方向试探，「桃花源外面。」

云岫轻轻摇头，将手里最后一点块茎吃完。

「不熟悉。只是山里的道理，大抵相通。」她顿了顿，补充道，「祭司教过一些辨认山川草木、躲避凶兽的法子。」

祭司？周沫捕捉到这个称呼。是主持献祭仪式的那个人？他教导云岫这些，是为了让她更好地成为「祭品」，还是另有原因？

疑团越滚越大。

「你们那里……一直是这样？每十年，献祭一个少女？」周沫问出了心底最大的荒谬感。

云岫沉默了片刻。洞外，传来一声悠远而凄厉的狼嚎，仿佛在回应着这个沉重的话题。

「很久了。」她的声音在黑暗中飘忽，「从我记事起，就知道这个规矩。上一个十年……我见过那位姐姐被送进山洞。」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对那位「姐姐」的同情，也听不出对自身命运的恐惧，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对既定规则的默认。

「没人反抗？」

「反抗？」云岫似乎对这个词感到陌生，她微微偏头，像是在思考，「为什么要反抗？山神庇佑村落，献上新娘，换取安宁。这是……平衡。」

「狗屁的平衡！」周沫忍不住低吼出声，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用活人的命去换？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他的激动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云岫。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那双空蒙的眼睛在昏暗中，仿佛能洞悉他所有的愤怒和不解。

「外面……不是这样的，对吗？」她忽然轻声问。

周沫一愣。

「外面没有山神？不需要献祭？」云岫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好奇。

周沫看着她在昏暗光线下朦胧的轮廓，心中百味杂陈。

他来自的那个世界，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科技发达，确实早已将所谓的山神鬼怪视为虚无。

可那个世界，同样有着它的残酷、争斗和不公，甚至可能比这原始的献祭更加冰冷和复杂。

但他此刻，看着这个刚刚脱离被奉献命运、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少女，那些话堵在喉咙里，竟有些说不出口。

「外面……很复杂。」他最终选择了一个模糊的回答，「有好的，也有坏的。但绝对没有……强迫一个女孩去送死，还称之为规矩和平衡的事情。」

云岫静静地听着，没有再追问。

她抱着膝盖，将下巴搁在膝头，目光投向被藤蔓遮掩的洞口缝隙，仿佛能透过那缝隙，看到遥远而未知的外面。

夜色彻底笼罩了山林。洞内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可闻。

周沫肩头的伤口在夜间疼痛加剧，加上白日的疲惫和紧张，他睡得极不安稳，时醒时睡。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似乎听到极轻微的响动。

他猛地睁开眼，警惕地望向云岫的方向。

借着从藤蔓缝隙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他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里，似乎在微微颤抖。

有压抑的、极其细微的啜泣声，像受伤的小兽，在死寂的黑暗中，断断续续地传来。

她在哭？

周沫愣住了。

那个在洞穴里面无表情，在饿狼环伺时镇定自若，始终平静得近乎空洞的少女，原来也会害怕，也会在无人看见的深夜里，独自哭泣。

他忽然意识到，她不过才十六七岁。

无论她身上有多少谜团，无论她表现得多么异于常人，她终究是一个刚刚经历了被亲人、族人抛弃，被迫面对未知命运的女孩。

那细微的哭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周沫心中因疑虑而筑起的壁垒。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任何安慰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那压抑的啜泣声中，重新闭上了眼睛，假装从未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哭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归于沉寂。

第二天清晨，周沫是被透过藤蔓缝隙照射进来的阳光唤醒的。

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肩头的伤口经过一夜，似乎消肿了一些，疼痛感也有所减轻，云岫的草药确实有效。

他看向云岫昨晚蜷缩的地方，她已经醒了，正背对着他，整理着那身嫁衣。

经过一夜的蹉跎，绯红的衣料更加皱褶，沾满了草屑和尘土，早已不复最初的华丽，但那颜色依旧刺眼。

她似乎感觉到了周沫的注视，动作顿了顿，然后缓缓转过身。

她的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比昨天更加淡漠，眼圈微微有些红肿，但眼神里那片空茫的寒潭，仿佛冻结得更深了，将所有夜间的脆弱都彻底封存。

「天亮了。」她说，声音听不出任何异样，「我们该走了。」

周沫看着她，点了点头。昨夜那短暂的脆弱，仿佛只是他的一场错觉。

两人收拾了一下，用溪水简单洗漱，吃了点剩下的野果，便再次上路。

他们依旧沿着溪流向下游走去。

周沫发现，越往下游走，地势逐渐变得平缓，林木也不像上游那般原始茂密，偶尔能看到一些人类活动留下的模糊痕迹，比如被砍断的树桩，或是早已废弃的、简陋的捕兽陷阱。

希望在前方隐隐浮现。

中午时分，他们在一处相对开阔的河滩边停下来休息。

周沫靠在河边一块大石上，看着潺潺流水，盘算着按照这个方向，最多再有一两天，或许就能走出这片山脉，找到公路或者村落。

云岫则蹲在河边，用手捧着水喝。阳光洒在她身上，将那身破旧的绯衣镀上了一层浅金。

她望着流淌的河水，眼神有些飘忽。

「周沫。」她忽然开口，叫了他的名字。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叫他。

周沫看向她。

「外面的人……都像你一样吗？」她问，目光依旧落在水面上。

「像我？」周沫有些不解。

「会受伤，会流血，会……害怕。」她慢慢地说，像是在斟酌词句，「也会……救人。」

周沫怔住了。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外面的人……形形**。」他斟酌着回答，「有好人，也有坏人。大多数是普通人，会受伤，会害怕，也会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帮一把。」

他顿了顿，看向她，「我救你，是因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被那样对待。」

云岫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休息过后，两人继续前行。

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的树林忽然到了尽头，一条略显泥泞的土路，蜿蜒着出现在他们面前。

路！

周沫精神一振。有路，就意味着离人烟不远了！

他加快脚步，走到路边，仔细观察。

路上有新鲜的车辙印和脚印，虽然杂乱，但明确指示着人类活动的方向。

「顺着这条路走，应该就能出去了。」周沫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回头看向云岫。

云岫站在树林与土路的交界处，停下了脚步。她望着那条通向未知远方的道路，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清晰可辨的复杂神情。

那里面有好奇，有茫然，还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畏惧。

她身上那身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绯红嫁衣，在土路的背景下，显得愈发突兀和诡异。

周沫看着她，忽然意识到一个现实的问题——他要把这样一个来自与世隔绝之地、穿着古老嫁衣、身世成谜的少女，带到那个他熟悉的、却同样充满未知风险的外面世界去。

前路，似乎并非一片坦途。

他深吸一口气，朝她伸出手。

「走吧，云岫。」他说，「我带你……去看看外面。」

云岫的目光，从那条陌生的土路，缓缓移到周沫伸出的手上。

他的手掌宽大，指节分明，上面还带着伤痕和污迹，却透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将自己冰凉而纤细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掌心。

周沫握紧了她的手，牵着她，一步踏上了那条泥泞的土路。

身后，是幽深无言的群山和那片被遗忘的桃花源。

前方，是弥漫着淡淡雾气的、未知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