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后的养心殿,总带着点慵懒的暖意。小女帝被李德全抱回来时,还没睡醒,睫毛上沾着点阳光的金粉,嘟囔着“再吃一块”,便被素心轻轻放在铺着软绒的榻上。
“让陛下多睡半个时辰吧,”李德全看着她泛红的小脸,对素心低声道,“太傅那边,我去说一声。”
谁料这话刚落,榻上的小人儿就翻了个身,眼睛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太傅?是那个会写好多字的老爷爷吗?”
李德全笑着应道:“正是。陛下今天要跟着太傅学写字呢。”
“写字不好玩,”小女帝撅着嘴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笔好重,墨好臭。”
话虽如此,等她被伺候着洗漱完毕,捧着半块桂花糕坐在镜前时,还是乖乖听素心给她梳了双丫髻,系上了水绿色的宫装。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眨眨眼,忽然指着发髻上的珍珠:“这个像御膳房的珍珠圆子。”
李德全在一旁笑道:“等陛下跟太傅学完字,奴才就去御膳房给您要。”
小女帝立刻眉开眼笑,把最后一口桂花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那我要好好写字!”
太傅姓周,是前朝的翰林学士,头发白得像雪,背却挺得笔直。他捧着一卷《论语》站在廊下等,看见小女帝由李德全牵着过来,忙躬身行礼:“臣参见陛下。”
“周爷爷好!”小女帝仰着小脸,声音脆生生的。她不喜欢听人叫“陛下”,总觉得那样生分,私下里便跟着宫里的老人,叫他周爷爷。
周太傅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却还是恪守规矩:“陛下请入书房。”
书房里早已摆好了文房四宝。上好的宣纸铺在紫檀木的书案上,砚台里磨好了墨,一支狼毫笔被特意削短了些,用红绸缠了笔杆,好让小女帝能握得住。
小女帝爬上特制的高脚凳,两只脚悬空晃悠着,看着书案上的纸笔,皱起了小眉头:“周爷爷,今天写什么?”
“先写‘人’字,”周太傅拿起那支短笔,蘸了点墨,在纸上写了个工整的“人”,“陛下看,这一撇一捺,就像两个人互相扶持,方能立稳。”
小女帝似懂非懂地看着,伸手去够笔。周太傅握住她的小手,引导着她蘸墨。墨汁是新磨的,带着松烟的清香,可小女帝总觉得那颜色黑乎乎的,不如胭脂好看。
“要用力,”周太傅的声音温和,“笔尖要稳……”
话没说完,小女帝的手腕一歪,笔尖在宣纸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墨痕,像条小蛇。她哎呀一声,手一抖,整支笔掉在纸上,晕开一个大大的墨团。
“呀!”小女帝吓得缩回手,看着那个墨团,眼圈有点红,“弄坏了……”
周太傅却没生气,反而拿起笔,在墨团旁边添了几笔。原本乱糟糟的墨团,竟变成了一只摇摇摆摆的小鸭子,那道长长的墨痕,正好成了鸭子的脖子。
“陛下你看,”周太傅指着画,“它在游水呢。”
小女帝顿时忘了害怕,眼睛亮起来:“真的!它好胖呀!”
“那陛下要不要再画一只?”周太傅把笔递给她。
小女帝用力点头,抓着笔,有模有样地在纸上涂抹。她分不清笔画,只凭着感觉画圈,画着画着,纸上便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墨团,被周太傅添上眼睛和翅膀后,竟成了一群歪歪扭扭的小鸭子,有的像在打架,有的像在晒太阳,热闹得很。
“还要画鱼!”小女帝兴致勃勃,抢过周太傅手里的笔,蘸了满墨,在鸭子旁边画了条长长的线,线的尽头点了个墨点,“这是大鱼!要吃小鸭子!”
周太傅笑着摇头,却没阻止。他看着小女帝趴在书案上,鼻尖几乎要碰到纸,认真地给“大鱼”画鳞片——其实就是歪歪扭扭的小短线,忽然觉得,或许比起横平竖直的“人”字,这些活灵活现的墨团,更能让她明白什么是“生趣”。
一上午的功课,最终变成了“百鸭图”。小女帝举着画纸,骄傲地给李德全看:“李爷爷你看!我画的鸭子!”
李德全凑过去一看,满纸墨痕交错,若不是周太傅提前说,他实在看不出哪只是鸭子。可他还是夸张地拍手:“陛下画得真好!比御花园湖里的鸭子还精神!”
小女帝更得意了,把画纸小心地叠起来:“我要把它贴在墙上,让它们天天陪着我。”
周太傅站在一旁,看着她雀跃的样子,捋了捋胡须。先帝在世时,总说这孩子心思纯澈,能见常人所不能见。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她或许不懂经史子集,却能从墨团里看出小鸭子,这份天真,或许正是这风雨飘摇的王朝最需要的东西。
“陛下,”周太傅轻声道,“明日我们学画竹子好不好?”
“竹子?”小女帝歪着头,“是能做笛子的那种吗?”
“正是。”
“好!”她立刻答应,“我要画好多竹子,做好多笛子,给侍卫哥哥们吹。”
送走周太傅,小女帝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她拉着李德全的袖子,仰着脸撒娇:“李爷爷,我想吃珍珠圆子了,还要学做点心。”
李德全拗不过她,只好带着她往御膳房去。御膳房的王师傅是个矮胖的中年人,脸上总是笑眯眯的,最会做小女帝爱吃的芙蓉糕。此刻他正系着白围裙,在案前揉面,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小女帝,眼睛立刻笑成了一条缝:“哎哟,陛下怎么来了?是不是馋奴才的手艺了?”
“王师傅!”小女帝挣脱李德全的手,跑到案前,踮着脚看他揉面,“我要学做点心!”
“陛下金枝玉叶,哪能沾这些面粉?”王师傅赶紧想把她往旁边引。
“就要学!”小女帝抱着他的胳膊晃,“我想做给李爷爷吃,还有周爷爷,还有门口站岗的侍卫哥哥。”
王师傅看她一脸认真,又看了看李德全。李德全无奈地摆摆手:“让她试试吧,小心些就是。”
王师傅这才找出个小面团,又拿了根最细的擀面杖,塞到小女帝手里:“陛下,咱们先学擀皮儿。”
小女帝学着王师傅的样子,把面团放在案板上,举起擀面杖用力压。可她力气太小,面团总不听话,不是滚到一边,就是被擀得一边厚一边薄。她急得小脸通红,鼻尖上沾了点面粉,像只刚偷吃完面的小松鼠。
“慢慢来,”王师傅蹲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教她,“手腕要转,力气要匀……”
小女帝学得很认真,嘴里还念念有词:“转一转,变扁扁……”
不一会儿,案上便摆了几个奇形怪状的面皮,有的像小月亮,有的像歪歪扭扭的星星。王师傅看了,赞道:“陛下真厉害,第一次做就这么好!”
小女帝得意地笑了,拿起一个面皮,想包点豆沙进去。可豆沙太黏,沾了她满手,她想去擦,结果把面粉抹了一脸,逗得御膳房的师傅们都笑了起来。
“像只小花猫!”李德全拿出帕子,给她擦脸,“陛下还是歇着吧,让王师傅做,咱们等着吃就好。”
“不要,”小女帝摇摇头,举着沾了豆沙的手,“我还要做!这个给李爷爷,这个给王师傅……”
她指着那些歪歪扭扭的面皮,一个一个分配着,眼神亮晶晶的。王师傅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这深宫高墙里,人人都戴着面具说话,谁会像这样,把最真心的欢喜,揉进面团里呢?
最后,那些“小月亮”和“小星星”被放进蒸笼,蒸出来时鼓鼓囊囊的,虽然样子不好看,闻着却格外香。小女帝第一个拿给李德全:“李爷爷,你尝尝!”
李德全小心地咬了一口,豆沙的甜混着面的香,熨帖得心里暖暖的。他活到这把年纪,山珍海味尝过无数,却觉得这口点心,是世上最甜的味道。
“好吃!”他竖起大拇指。
小女帝更开心了,又拿起一个,跑到御膳房门口,递给站岗的侍卫:“哥哥,给你吃!”
那侍卫正是昨天被她夸玉佩暖和的年轻人,接过点心时,手都在抖。他看着小女帝脸上还没擦干净的面粉,红着眼眶说了句:“谢陛下……”
回到养心殿时,日头已过正午。小女帝吃饱了点心,困意又上来了,靠在李德全怀里打哈欠。李德全看着她沾着面粉的小爪子,忽然想起早上那幅满是小鸭子的画,忍不住笑了。
这小小的帝王,或许不懂什么叫治国安邦,可她用一支笔,画出了满纸生趣;用一双手,揉出了满心暖意。或许,这就够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金豆子。小女帝的呼吸渐渐均匀,嘴角还带着满足的笑意,大概是梦见了满桌的珍珠圆子,和一群摇摇摆摆的小鸭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