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回响手机在无声地震动,发出幽蓝色的光。林屿瞥了一眼,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没有接听,只是任由那光亮起,又熄灭,像城市夜晚一颗短暂而不被在意的星辰。
刚刚结束一场漫长而毫无结果的会议,此刻他驾车驶向回家的路。窗外的街景流光溢彩,
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将霓虹割裂成无数碎片,行人面无表情地穿梭,
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一种深刻的倦意,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源于灵魂深处,
像藤蔓般悄然缠绕上来。一个无声的问题在他心里浮现:你累吗?随即,
一个更无声的回答嘲弄般地响起:勘破,放下,自在。
这是不知从哪本闲书上读到的佛家偈语,此刻却像针一样刺破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
他什么也勘不破,什么也放不下,故而永远不得自在。就在昨天,也是在这样的黄昏,
阳光以一种近乎粗暴的直白,倾泻在熙攘的街头。他刚从冷气充足的酒店出来,
强光直刺眼底。他本能地紧闭双眼,一个身影在视界残留的红色光斑里与他擦肩而过。
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一个走路的姿态。然而,某种深植于骨髓的熟悉感,
却让他的心脏在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停,继而疯狂擂动。他甚至来不及思考,
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猛地睁开眼,转身,脚步急促甚至有些踉跄地跟上,
手几乎是颤抖着,拍上了那人的肩背。“阿雄,是你吗?
”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嘶哑与急切,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那人停下,
转过身,一张完全陌生的、带着困惑与些许戒备的脸,在刺目的光晕中清晰地浮现。
眉眼、脸盘,没有任何一丝一毫能与记忆深处那张少年面孔重叠。“朋友,认错人了吧?
”对方扯出一个礼貌而疏离的笑容,摆了摆手,汇入人流,消失不见。带着巨大失落的潮水,
瞬间将他吞没。他僵立在原地,阳光炙烤着脊背,内心却一片冰封雪盖。他仓促地点头,
道歉,像个可笑的哑剧演员。是啊,认错人了。他曾最好的朋友,阿雄,
那个名字像一枚生锈的钉,死死钉在他生命的某个节点上,
早已与十五年前那个大雪的腊月一同,被埋葬在了西北边陲那个灰扑扑的小镇。
他靠在车椅背上,闭上眼,试图阻挡窗外流窜的光影。但记忆的闸门,
一旦被那个错误的背影撬开,往事的洪流便以更凶猛的姿态,冲垮了时间垒起的堤坝,
将他彻底淹没。车内的封闭空间,引擎的低鸣,都成了通往过去的白噪音通道。
他清晰地闻到了那个春天街道上灰尘与植物汁液混合的气息,
听到了那座老庙穿透寂静的钟声……第二章少年劫十五年前的青塘镇,
像一枚被时代遗忘的邮票,贴在群山皱褶的阴影里。十五岁的林屿,
心里揣着一团无法命名的火,那火焰灼烧着他对规训的全部耐心。于是,
在一个春意盎然的上午,他逃学了。他独自在镇中心那条唯一的街道上晃荡。街道是破落的,
两旁的木板门脸大多紧闭,仿佛一张张疲惫阖上的眼。灰尘在稀疏的车辙旁无聊地打着旋。
阳光很好,暖洋洋地照着他年轻而迷惘的脸。远山含翠,鸟雀鸣叫,但这生机勃勃的一切,
反而加深了他内心的空洞与疏离。就在他百无聊赖地踢着一颗石子,
计算着回家后如何应对父亲的盘问时,阿雄的身影出现在街角。林屿对他的印象,
来自于不久前一场虎头蛇尾的群架。两拨镇上的少年,为了某个模糊的“面子”问题,
约在镇外的河滩。林屿被同学拉去充数,而阿雄,是对方阵营里一个并不显眼,
但眼神格外沉静的角色。混乱的推搡中,林屿脚下打滑,差点摔倒,是阿雄顺手扶了他一把。
两人目光有过一瞬的交汇,算是认识了。“没去上学?”阿雄来到他面前,摊开手,
又交叉抱在胸前,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老成。林屿摇了摇头,
从兜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递过去一根。阿雄摆摆手,他自己便点燃了一根,深吸一口,
劣质烟草的辛辣呛得他微微眯起眼。他迷惘地望向街道尽头,
对面那座墨绿色的大山沉默矗立,山腰上,一座灰扑扑的庙宇像贴在宣纸上的剪影。
“当——当——当——”悠远的钟声,从山上的庙里传来,涤荡着小镇的空气。紧接着,
镇中学那尖锐、急促的上课**,也不甘示弱地响彻起来。两种声音,
一种代表着缥缈的超脱,一种代表着无聊的现实,在这空旷的天地间交织、碰撞。林屿听着,
心里泛起一种奇异的荒谬感。他细细想着:那座庙里,究竟有没有真和尚?怕是没有吧,
不过是镇上老人们一个虚幻的精神寄托。而这上课**,又能真正束缚住谁呢?像他,
像阿雄,不还是逃了出来。然而,当这两种声音的余韵都彻底消散,
世界陷入了一种更加庞大的寂静。他恍然发觉,世界原来这么小,小到无论他逃到哪里,
似乎都躲不开这些无形的网;世界又这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内心空洞的回响。
阿雄看着他被烟熏得眯起的眼睛,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许了然,
也有些许林屿当时看不懂的复杂。“既然不想去学校,我带你去个地方玩玩。
”林屿没有犹豫,掐灭了烟头,跟上了阿雄的脚步。他们向着街道的尽头走去,
那里矗立着一栋与周围低矮平房格格不入的二层小楼,外墙的白色瓷砖已经变得灰黑,
脱落了大半,像生了丑陋的皮肤病。
这就是小镇最“现代化”的地方——一家没有名字的网吧。推开那扇油腻的玻璃门,
一股混杂着烟味、汗味、泡面馊味和某种硬件过热焦糊味的温热气流,如同实体般撞击过来。
光线昏暗,只有几十台老旧电脑屏幕发出的幽幽荧光,
映照着一张张同样年轻却神情麻木或亢奋的脸。一个眼睛布满血丝的黄发少年,
一边死死盯着屏幕上一片绚烂的打斗光影,一边头也不回地朝着柜台方向吼道:“九哥!
再充五十块!”柜台后面,一个身材臃肿、眼袋浮肿如棉絮的**,张开嘴,
露出一溜被烟熏得焦黄稀疏的牙齿,一边收钱,一边不耐烦地捶打着面前摇晃不稳的桌子。
角落里,几个青年正激动地张嘴互骂,污言秽语像毒菌一样在空气里繁殖。
一条不知谁家养的杂毛土狗,竟堂而皇之地卧在大厅中央的垃圾堆里,
对周遭的嘈杂漠不关心。而被称作“九哥”的,是一个剃着光头、脖颈粗壮的男人。
他瞪着一双牛铃般的大眼,像监工一样在网吧里逡巡。看到阿雄进来,他眼睛一亮,
大步走过来,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阿雄略显单薄的肩膀上,然后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一种隐秘的、不容置疑的意味:“阿雄,来了?大哥在底下等你送‘书’呢。”“书?
”林屿心里闪过一丝疑惑,但他没敢问出口。阿雄似乎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戴着一张打磨光滑的木制面具,只是指了指身边的林屿,
对九哥说:“九哥,这是我兄弟,让他玩着,算我账上。”说完,他转头叮嘱林屿,
眼神里似乎有某种难以捕捉的东西:“你先找个机子玩会儿,我下去办点事,很快上来。
”林屿看着阿雄转身走向柜台后面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那门通向更深处的的地下室。
他独自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他看了看那些堆满烟灰、零食袋和饮料瓶的桌子,
胃里不禁泛起一阵生理性的厌恶。但转念一想,这里虽然污浊,却有着一种不被管束的自由,
比起学校里那些规规矩矩的桌椅和黑板,这里至少没有人用期望的眼神鞭挞他。
这比上学好多了,他试图说服自己。他找了个空位坐下,
旁边是一个穿着吊带衫和热裤、妆容浓艳试图掩盖稚气的女孩。
她对着林屿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然后便又专注地爬回了屏幕前,
手指在键盘上疯狂跳跃。林屿没有开机,他只是呆呆地坐着,感受着周围这光怪陆离的一切,
像是一个误入异域的观察者。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阿雄从地下室上来了,
背上多了一个看起来半旧不新的双肩书包。他朝林屿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前一后,
匆匆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场所。重新呼吸到外面清冷而干净的空气,
林屿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以为阿雄会带他去下一个“好玩”的地方,或者就此分道扬镳。
然而,阿雄却看着他,用一种异常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走吧,回学校。
”林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个刚从网吧地下室、背着不明“货物”出来的人,竟然催他回学校?
阿雄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别跟我装什么圣人,
你不是,我也不是。”他顿了顿,目光越过林屿的头顶,投向镇中学那几栋灰扑扑的教学楼,
声音低沉下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林屿心上,“那里,才是我们现在唯一能爬出去的缝隙。
混在这里,最终只会烂掉。”林屿彻底惊呆了。这番话,从一个“混混”口中说出来,
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矛盾感和穿透力。他看着阿雄那双沉静的眼睛,
里面没有了在网吧时的麻木和顺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醒的、甚至是痛苦的锐利光芒。
那一刻,林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了这个名叫阿雄的少年,他站在污浊的泥潭里,
却指着远处一线微光。许多年后,林屿早已不信任何神佛,但那一刻,
他相信了某种超越凡俗的指引。阿雄,
就是那个将他从坠落边缘拉回来的、坠入凡间却试图飞升的、矛盾的使者。从那天起,
林屿和阿雄成了真正的兄弟。林屿读初一,阿雄读初二。他们的关系,
迅速超越了街头偶遇的泛泛之交。林屿发现,阿雄的确是个异类。
他是在小镇混混圈里挂了号的人物,据说很早就跟着“九哥”那帮人“混事”,但他同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