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肖崇光的影子在黄土路上拉得细长,扭曲成破碎的形状。
他倚着斑驳的土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幻月玉佩,眼神空洞得仿佛魂魄被抽走了大半。
自从在破庙中得知燕国才是自己真正的故国,那个支撑他多年胸怀天下,心系百姓的理想便轰然崩塌,连同过往的信念一起,碎成了满地无法拼凑的残片。他的世界自此坠入无尽的黑暗,连呼吸都裹着刺骨的迷茫。
此刻的他,面容憔悴得骇人。
眼窝深陷如枯井,两颊凹陷下去,露出清晰的颧骨轮廓,干裂起皮的嘴唇泛着青白色,往日里温润如玉的神采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一副被抽干了精气神的躯壳,在暮色里摇摇欲坠。
他机械地摩挲着幻月玉佩,冰凉的玉质硌得掌心生疼,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却浑然不觉——比起心口的剧痛,这点皮肉伤根本不值一提。
脑海中不断回放着过往的画面:幼时在燕地听祖父讲的家国故事,少年时立志重振赵国的誓言,还有与东方剑并肩习武时的意气风发……可如今,这些都成了可笑的幻影,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荒诞的现实,更不知道未来的路该往何处去。
当东方剑的玄色身影出现在路的尽头时,肖崇光的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别过脸,避开对方的目光。
“燕南关”这三个字,如今已变成了“南陵”,这个认知像一根淬了毒的刺,深深扎在他心头,稍一碰触便疼得他几乎窒息。
他无数次想开口,想问东方剑,他的祖父在当年燕国灭国之战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他怕,怕听到那个最不愿面对的答案——
怕东方剑的祖父,正是亲手覆灭他故国的刽子手。那样的话,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就不只是误会,而是血海深仇,是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同样,他也不敢面对自己的祖父。老人鬓角的白发,往日里只让他觉得亲切,如今却仿佛凝结着当年燕国将士的血与泪。
他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去面对这位历经沧桑的长辈,更不知道该如何启齿,询问那段尘封在岁月里的血腥往事。
那份难以言说的恐惧与纠结,像一副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段时间,东方剑的日子也不好过。自从发现父王所中的毒,与李响常用的毒粉一模一样后,他便整日神情恍惚,眉宇间总锁着化不开的愁绪。
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落在肖崇光身上,却又在触及对方空洞眼神的瞬间迅速移开,双手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指节泛白,仿佛在与内心某种汹涌的情绪做着激烈的斗争。
他同样害怕,害怕真相一旦揭开,他与肖崇光之间多年的兄弟情谊,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化为齑粉。
两人之间弥漫着压抑到极致的沉默,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谁也不敢率先打破这可怕的寂静。
就这样,他们带着满身的伤病与心结,风餐露宿,护送着重病缠身的肖崇光祖父,小心翼翼地朝着金陵城的方向前行。
前路漫漫,不仅有忠王设下的重重关卡,更有一片扑朔迷离的未来,在暮色中等待着他们。
暮色如血,一点点浸染着金陵城头的青砖,将那巍峨的城墙染成一片暗沉的猩红。
肖崇光蜷缩在马车的阴影里,紧紧攥着祖父冰凉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老人的手枯瘦如柴,皮肤松弛得像一张旧纸,让他心头一阵发酸。
车外,东方剑勒住缰绳的手微微绷直,指节泛白。
马嚼铁碰撞的“嗒嗒”声,在死寂的空气里格外刺耳。
他抬眼望着城门口密密麻麻的甲胄士兵,眉头紧锁——那些士兵个个神情肃穆,手持长枪,将城门守得水泄不通,显然是忠王早已布下的铜墙铁壁。
他们想要进入城中,难如登天。
“肖公子!”一道清脆的女声突然穿透人群,带着几分急切与欣喜。
东方剑与肖崇光同时抬眼,只见曹冰妍甩下肩头的披风,从马背上轻盈跃下。
她那绣着金线的裙裾扫过满地碎叶,发间的玉簪在暮色中晃出冷冽的光。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马车前,脸上还带着重逢的喜悦,可在看清肖崇光苍白如纸的脸色时,脚步却骤然止步,眼中的笑意瞬间凝固。
肖崇光喉咙发紧,想扯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可嘴角却只牵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他下意识地往车厢深处缩了缩,仿佛想将自己藏起来。
马车里,祖父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传来,每一声都像重锤般砸在他心口,让他疼得喘不过气。
祖父描绘当年燕国覆灭时的血色画面,又在眼前翻涌——残垣断壁、遍地尸骸、百姓的哀嚎……
他忽然不敢看曹冰妍眼中的惊喜,那炽热的目光像一团火,让他觉得自己如今满腹仇怨、狼狈不堪的样子,是那么丑陋,在那明媚的眼神中无所遁形。
东方剑腰间的佩剑,不知何时开始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是在呼应他内心的不安。
他垂眸盯着肖崇光日渐消瘦的面颊,喉结滚动了两下,终究还是没发出声音。
自从在李响那里发现了与父王所中之毒相同的毒粉,再听到肖崇光祖父在破庙中那几句零星的哭诉,他就再也无法坦然直视肖崇光——
那些沾着燕国血泪的记忆,竟与他从小在祖父书房暗格里发现的、记录祖父生平战事的手札,一点点吻合起来。
此刻,他的手掌按在剑柄上,指腹摩挲着冰冷的剑鞘,既想斩断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问清所有真相,又怕那真相会像一把锋利的剑,剖开他们之间最后一点温情,让仅剩的情谊也化为乌有。
“你怎么这般模样?”曹冰妍的指尖颤抖着,想要抚上肖崇光的脸颊。肖崇光在那充满怜爱的目光中,竟僵在原地,移不动分毫,任由那沾着露水的指尖,轻轻触到他凹陷的颧骨。
那指尖的温度,让肖崇光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曹冰妍的眼眶瞬间红了,她猛地转身,抽出腰间的软鞭。银鞭破空而出,发出尖锐的“咻咻”声,惊飞了树梢上栖息的寒鸦。
“忠王那群狗东西!我这就杀进去,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可!”肖崇光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他掌心的冰凉触感,让曹冰妍瞬间愣在原地。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干裂的木头,“赵梓豪……太子还困在东宫,我们若是硬闯,只会让他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话未说完,马车突然剧烈颠簸了一下,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车厢里,祖父的咳嗽声骤然转为急促的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
肖崇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急忙伸手探向老人的脉搏。
指腹下的跳动微弱得几乎不可察觉,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他抬头时,眼中已泛起血丝,一把扯住曹冰妍的衣袖,急切地说道:“曹姑娘,我祖父病重,急需医治,可眼下有几味关键的药材实在缺乏。我听说城西药王谷……”
“你太远了!”曹冰妍不等他说完,便甩开肖崇光的手,翻身上马。
她手握缰绳猛地一扯,调转马头,“跟我来!我在城郊有一座别庄,里面备着些珍贵药材,先去那里稳住老爷子的病情!”
话音落,她策马冲向前方,飞扬的裙角卷着地上的碎草,惊起人群一片惊呼。
肖崇光望着曹冰妍疾驰而去的背影,又转头看向东方剑紧绷的侧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
他知道,今夜过后,无论他们能否闯过忠王的封锁,有些东西——都将永远无法丢弃在金陵深秋的寒风里,只会像种子一样,在心底生根发芽,纠缠不休。
夜色渐深,肖崇光蜷缩在城郊别庄的廊下,指尖捏着信鸽刚刚带回的密报,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
烛火在穿堂风里摇曳不定,将他眼下浓重的青影映得忽明忽暗。
他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薄纸,嘴唇不断颤抖,整个人瘦弱得仿佛随时会被这阵狂风卷走。
“禁军……全被忠王掌控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干裂的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密报上的字迹,已被他手心的冷汗晕开,变得模糊不清。可“太子囚禁”四个字,却像烙印般刻在他眼前,扭曲成赵梓豪被沉重锁链束缚、在东宫深处绝望挣扎的模样。
肖崇光缓缓起身,倚在廊亭的木柱旁,指节捏着密报,仍在不住地发抖。
脸上因连日高烧留下的潮红尚未褪尽,每呼吸一次,都像有碎冰在喉管里刮过,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东方剑冰冷的质问声突然撞进耳膜,像一把冰锥刺破了这死寂的夜:“你还要瞒我多久?那些关于燕国、关于你祖父的事,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问我?”
肖崇光浑身一震,踉跄着扶住身旁的桌角。
案上尚未干透的墨迹,被他的衣袖扫得一片狼藉,再也看不清原本的字迹。
他猛地抬头,瞳孔里烧着病态的火光,喉间溢出的声音沙哑得可怕:“问你什么?”
他颤抖的手指突然攥住东方剑的衣襟,指甲深深陷进玄色衣料里,仿佛想从对方身上找到一个答案。
“问你,你的祖父是不是灭我故国的刽子手?说我们从一开始,就本该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话音落,肖崇光突然松手后退,重重撞翻了身后的竹凳。
“哐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扯着自己凌乱的头发,踉跄着跌坐在满地狼藉中,心中的痛苦如潮水般汹涌。
“我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楚!我是肖崇光,还是燕国的遗孤?我该报仇,还是该守护身边的人?我拿什么告诉你?拿我这颗早就乱成一团的心吗?”
他仰头大笑,笑声里却夹杂着破碎的呜咽,像受伤的野兽在深夜里悲鸣。
梁上栖息的鸟儿被这凄厉的笑声惊得扑棱棱乱飞,翅膀拍打的声音与他的哭声交织在一起,更添了几分悲凉。
东方剑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发紧。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大步朝庄外走去。玄色衣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像一团压抑的乌云,笼罩着他周身的寒气。
腰间的铁扇随着他的步伐,不断撞击着腿侧,发出清脆却冰冷的声响,仿佛在应和他此刻矛盾而痛苦的心情。
一路上,东方剑的拳头死死攥着,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连掌心都被指甲掐出了血痕。
那些被他刻意压抑的情绪——对父王中毒而亡的耿耿于怀、对祖父过往的怀疑、对肖崇光的怨怼与不舍——此刻如潮水般在他心中翻涌,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怨肖崇光,怨他为何一直不将真相告知,难道在对方心里,自己连知晓真相的资格都没有?又或者,从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肖崇光就已经把他当作了仇敌的后代,始终防着他、瞒着他?
想到父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想到那与李响有关的毒粉,东方剑的脚步愈发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突然,他猛地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掌心落下的血珠,滴在地上的枯草上,绽开一朵朵刺眼的红梅。
就在这时,密报上“益州调兵”几个字,突然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忠王不仅掌控了金陵的禁军,还暗中调遣了益州的兵力,显然是要彻底掌控朝政,废黜太子。
而肖崇光日渐消瘦、满眼迷茫的面容,又紧接着浮上心头。
他停下脚步,望着漆黑的夜空,心中的挣扎与纠结渐渐平息。
片刻后,他猛地调转方向,朝着别庄外的方向走去。
一个坚定的决心,在他心中悄然成型:无论过往如何,无论真相多么残酷,他都不能让忠王的阴谋得逞,更不能让肖崇光独自陷入这绝境。
今后,他们必须并肩作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