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命数转移之谜他坚信是兄弟姐妹的命数转移到自己身上,才换得他一生平安。
新婚夜躲过日军扫荡时,他认定这是又一次证明。被抓壮丁后,
长官们因他认死理、左右不分而放弃训练他。他阴差阳错躲过战火,
却总在深夜念叨:“兄弟姊妹,是你们在护着我?”妻子默默撑起摇摇欲坠的家,
他固执守护着几件旧物,直至暮年。百岁宴上,他忽然推开寿桃:“三姐,你吃。
”满堂欢庆霎时寂静,唯有孙儿望着门框上深一道浅一道的刻痕,
忽然懂了那无人可说的沉重。王石柱这名字自小就显出一种执拗的劲儿。
他爹指着村口那盘磨得溜光的石碾子,又指指他:“看,犟得像块石头,就叫石柱吧!
”石柱十岁那年夏天,他爹去邻县贩盐,说好三天准回。第四天头上,天像倒扣的墨海,
雨鞭子似的抽打下来,屋檐水成了瀑布。全家缩在炕上,听着屋顶茅草簌簌掉落的声音。
石柱闷头扎进雨幕,他娘在后头喊破了嗓子也没用。他蹲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下,
蜷成一块湿透的石头。雨点砸得他睁不开眼,他固执地眯缝着,
死死盯住那条被雨水泡得发白、通向远方的土路。
直到他爹深一脚浅一脚、泥猴儿似的出现在雨线尽头,石柱才像根被抽了筋的柱子,
软软倒下去,浑身滚烫。家里孩子多,口粮却却少的可怜。病,是悬在穷人头上的镰刀。
先是大哥,一场急烧,吐着绿水没了。接着是二姐,肚子鼓得像小山,疼得在炕上打滚,
最后也没了声息。三姐病倒时,家里连抓一把草药的铜子儿都凑不齐了。
她躺在灶房角落的草铺上,眼窝深陷下去,嘴唇干裂起皮,只剩一丝游气。那天晌午,
娘端来小半碗难得熬稠的米汤,汤面上可怜地漂着几星油花。石柱就蹲在灶膛口,
火光映着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和一种近乎凶狠的茫然。三姐瘦弱的手颤巍巍地抬了起来,
似乎想够那碗沿,指尖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娘心中一酸,赶紧把碗凑近些:“三儿,喝点,
喝点就有力气了….“就在这时,三姐那双原本涣散无神的眼睛,
不知怎地凝聚起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她的目光艰难地、却异常清晰地掠过那碗珍贵的米汤,
落在了蹲在灶膛边、直勾勾看着她的石柱身上。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对生的渴望,
有对死的恐惧,但最终,竟沉淀出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他娘刚想把勺子递到她唇边,
三姐那只抬起的手,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一扬!不是去接碗,
而是狠狠地、决绝地挥打在那粗糙的碗沿上!“啪嚓!”一声脆响!那只粗瓷碗脱手飞出,
撞在旁边的土墙上,瞬间四分五裂!粘稠的米汤和零星的油花泼溅开来,
在土墙上留下污浊的湿痕,又滴滴答答落在冰冷的地上。
碗的碎片和那点可怜的、承载着全家最后希望的米汤,一起融入冰冷的土地上、狼藉一片。
灶膛里的火苗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嗤”地窜了一下,腾起一股白烟。
石柱娘完全僵住了,手里还捏着那把空勺子,眼睛瞪得老大,
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
看看草铺上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手臂颓然垂落、胸口剧烈起伏却再也吸不进多少气的三姐。
石柱蹲在灶膛口,身体猛地一缩,眼睛瞪得滚圆,
脸上的茫然被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震惊所取代。他看着三姐垂落的手,
看着地上那滩刺眼的、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的米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娘终于回过神来,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她下意识地抬手,
想打,想质问,想抓住什么,但那手最终僵在半空,然后无力地、颓然地垂落下来。
她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那悲恸的哭声溢出半点,
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在冰冷的灶房里回荡。草铺上,
三姐那只刚刚挥出最后一击的手,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气,软软地垂落在草铺上,
再无动静。石柱在黑暗里睁着眼,听着他娘压抑的啜泣,
心里有个模糊又沉重的念头像石头一样压下来:他们的命,他们的饭,
他们的气数…是不是都流到了自己身上?2生死守护者不然,为什么他们都走了,
只有自己还在这喘着气,身上还有力气?家里添人时,翠兰是被一个远房表婶牵来的。
又瘦又小,像棵没长开的小黄秧苗,怯生生站在堂屋门口,几乎被门框的影子吞没。
她手里紧紧攥着个小得可怜的包袱。石柱娘叹口气:“往后,你就在这儿了。
”翠兰的眼睛飞快地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比她高半头的石柱身上,迅速低下头。
石柱只觉得家里多了个影子,一个总是手脚不停、无声无息的影子。翠兰学得飞快,
怎么用最少的米熬出最稠的糊糊,怎么把破了的衣裳补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怎么在田埂地头挖到能吃的野菜。石柱性子闷,倔,有时为点小事拧着,翠兰也不争,
只默默把事情做圆满了。石柱渐渐习惯了身后有这个影子跟着,替他收拾残局,
擦亮他倔强后留下的泥点。他偶尔会指使她:“喂,那个拿来。”翠兰便依言拿来,不多话,
只是偶尔抬眼看他时,那双过早懂事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安静地沉淀下去。
成亲那天简陋得近乎潦草。娘翻出一件半旧的褂子给石柱套上,
翠兰则穿上了她唯一一件没打补丁的蓝布衫。晚上,窗外虫鸣唧唧,
屋里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光线昏暗跳跃。两人并排坐在炕沿上,影子在土墙上晃动,
中间隔着一段生涩的距离。石柱浑身绷得像拉紧的弓弦,手脚都不知往哪放。翠兰低着头,
手指绞着衣角。寂静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灯芯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石柱清了清干涩的嗓子,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翠兰终于动了动,
起身去吹那如豆的灯火:“…睡吧。”灯灭了,黑暗瞬间涌上来。
就在这黑暗刚刚合拢的刹那,村东头猛地炸响一声凄厉的脆响——”砰“!
紧接着是狗疯狂地吠叫,人惊恐的哭喊,还有那撕破夜空的、非人的叽里呱啦的吼声!
“鬼子!日本兵来了!”堂屋那边传来石柱爹惊恐嘶哑的喊声,
紧接着是石柱娘带着哭腔的惊呼。石柱浑身一激灵,像被针扎了般从炕沿弹起来,
黑暗中撞到了桌角也顾不上疼。翠兰的反应更快,黑暗中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快!快!爹!娘!地窖!
”她瘦小的身影像狸猫一样敏捷地窜出里屋,冲向堂屋。石柱爹正手忙脚乱地想顶门闩,
石柱娘吓得瘫坐在条凳上,浑身筛糠似的抖。翠兰冲到老两口身边,一手拽起石柱娘,
声音急促而清晰:“娘!快!跟紧我!爹!别管门了,快走!
”屋外的脚步声、砸门声和野兽般的咆哮声已经逼近,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
翠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几乎是半拖半架着腿软的婆婆,推着惊慌失措的公公,
跌跌撞撞扑向屋角堆放杂物的黑暗角落。石柱也冲过来帮忙。揭开沉重的石板,
一股浓重的土腥霉味扑面而来。翠兰毫不犹豫,
先把反应最慢、最惊慌的石柱娘推进那狭窄黑暗的洞口,紧接着是石柱爹。石柱刚想推翠兰,
翠兰却猛地把他往里一推:“快进!”石柱跌进黑暗。翠兰自己最后滑下,
反手用尽全身力气,飞快地拉上了沉重的石板盖,只留下一条微不可察的缝隙。
几乎就在石板合拢的同一瞬间!“轰隆!”一声巨响,薄薄的木门被粗暴地踹开!
沉重的皮靴声像鼓点般砸在头顶的地面上,粗暴的翻箱倒柜声,碗碟碎裂的刺耳声,
柜子被推翻的闷响,日本兵野兽般的咆哮和人们惊恐的尖叫混杂在一起,
透过石板缝隙狠狠灌进狭小黑暗的地窖。石柱蜷缩在冰冷的地上,
紧挨着瑟瑟发抖、牙齿打颤的爹娘。每一次头顶的响声和咆哮都让爹娘的身体剧烈一颤。
石柱的心跳得像要炸开,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每一次砸门声和翻箱倒柜声都像直接砸在他的心口上。黑暗中,
他也能感觉到翠兰的身体也在颤抖,但她的呼吸却异常地平稳,一只手摸索着伸过来,
准确地、死死地捂住了石柱娘因为极度恐惧差点叫出声的嘴,
另一只手则紧紧扣住石柱爹颤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中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地窖里充斥着压抑到极致的喘息声、老人抑制不住的呜咽和泥土的腥气。不知过了多久,
头顶的喧嚣终于渐渐远去,皮靴声消失在村子的另一头。直到黎明前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
只有远处隐约的狗吠和风声,翠兰才缓缓地、极其小心地松开了手。她的掌心冰凉,
全是冷汗。石柱瘫软在冰冷的泥地上,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像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大口喘着粗气,在绝对黑暗的包裹和爹娘压抑的啜泣声中,那个念头像冰冷的铁钉,
带着更沉、更重的力量,又一次狠狠楔进他心里:是大哥、二姐、三姐…是他们的命在护着!
护着爹娘,护着翠兰,护着他!一定是!3战火中的幸存抓壮丁那天毫无征兆。
石柱背着一小捆新劈的柴禾,刚走到镇口集市边,就被人从后面狠狠踹了一脚,扑倒在地。
柴禾散了一地。一只穿着脏污黄胶鞋的大脚踩在他背上,粗嘎的嗓子吼道:“妈的,又一个!
捆上!”麻绳带着一股馊味勒进皮肉,勒得他骨头生疼。他被粗暴地拖起来,
推搡进一群同样面如死灰、被捆着的男人堆里。卡车卷起漫天黄尘,
载着他们驶向未知的深渊。混乱中,石柱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那散落在地的柴禾,
在飞扬的尘土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军营像个巨大的、肮脏的牲口圈。
石柱很快成了全连的笑柄。教官的口令像鞭子一样抽过来:“向左——转!
”石柱身体僵硬地扭动,却转到了右边,和旁边的人撞了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