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的风,裹着水汽和刚冒头的荷香,总算吹散了谷雨时节那渗入骨髓的湿寒。官道两旁的杨柳枝条疯长,绿得晃眼,深深浅浅的绿荫筛下碎金似的阳光,在黄土路上跳跃。空气里浮动着青草被晒暖的气息,混着骡马蹄子扬起的尘土味儿,还有道旁野花那点怯生生的甜香。
几辆半旧的青布骡车,在官道上不紧不慢地走着,轮毂碾过雨后初干的泥地,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吱呀声。打头一辆车,车帘半卷着,沈青禾抱着裹在薄锦被里的虎娃妹妹靠窗坐着。孩子小脸还是没什么血色,蔫蔫的,没什么精神,但好歹身上那层要命的霜气是彻底消了,呼吸也平稳绵长。沈青禾时不时伸手探探她额头,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松缓一分。
“娘亲……热……”虎娃妹妹在她怀里不安地扭了扭,细声哼哼,小眉头皱着。
沈青禾忙把盖在孩子身上的薄被又往下掖了掖,只留个边角搭在肚子上。立夏的阳光透过车帘缝隙钻进来,热烘烘地落在孩子脸上,映得那点病气愈显分明。她心疼地用帕子蘸了蘸小碗里镇着的温水,轻轻擦拭孩子额角细密的汗珠。时空镜的腹腔能暂时保住孩子不被那诡异的寒气冻僵,却终究是治标不治本。虎娃妹妹身体里那股源自血脉的、与时空镜紧密相连的力量,就像个不稳定的**桶,时灵时不灵,反噬起来更是要命。太医们束手无策,只会开些温补安神的方子,屁用没有。
唯有镜湖山庄。
这四个字,是她从父亲遗留在镜墟中的片段信息、还有萧承煜母妃那些语焉不详的古老手札里,拼凑出的唯一希望。一个游离于朝堂与寻常江湖之外,据说传承着与“天女”、“镜纹”相关的古老秘术的地方。传闻其医术通玄,尤其擅长医治各种离奇怪症,更兼有守护“镜墟”之责。这是虎娃妹妹眼下唯一的生机。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撩开,带进一股裹着尘土和草木腥气的热风。萧承煜探进半个身子,他换了一身半旧的靛青棉布劲装,刻意收敛了那身久居人上的凛冽气势,可眉宇间的沉凝和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色,却比蟒袍玉带时更重几分。
“前面再走十里就是青石镇,过了镇子,往西岔进山道,约莫傍晚能到镜湖山庄的地界。”他声音压得低,目光落在沈青禾怀中熟睡的孩子脸上,那抹忧色更深了一层,“虎娃怎么样?”
“热,有点蔫,倒没再发冷。”沈青禾摇摇头,用帕子轻轻扇着风,试图给虎娃妹妹带去一丝凉意,“只盼那山庄,真如传闻所说,有法子稳住她这血脉……”
萧承煜沉默地点点头,视线扫过后面几辆骡车。苏绾绾独自坐在第二辆车的窗边,换了身素净的月白裙衫,头上只簪了一支简素的玉簪,耳后那点淡蓝的痣色在阳光下几乎看不真切。她微垂着眼,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光滑的菩提子,整个人沉静得像一潭深水,自从上次镜墟古井中窥见自己的现代镜像身份,又经历了太后的“双生献祭”风波,她身上那股世家贵女的骄矜和算计似乎被磨去了大半,只剩下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虎娃则像只精力旺盛的小猴子,挤在第三辆车上押送药材箱笼的仆役堆里,扒着车辕,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官道两旁掠过的田野和村庄,偶尔还咋咋呼呼地指着一头慢悠悠踱过田埂的老黄牛大叫,引得仆役们低声哄笑。
“我让萧寒带几个机灵的,扮作行商,先去青石镇打探,看看有没有山庄的眼线,或者……别的尾巴。”萧承煜的声音更低,带着一种猎豹般的警觉。西域使团被劫了“镜墟陨石”,赫连勃那个煞星更是被莫七拼着重伤,硬生生斩落马下,连带着他那队邪门的“活尸甲”亲卫也报销了大半。这仇结大了。明面上使团偃旗息鼓,可暗地里,谁知道那些西域的毒蛇会不会循着味儿跟上来?还有京都里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后,她那双藏在慈宁宫重重帘幕后的眼睛,恐怕从未真正离开过虎娃妹妹这个“天女血脉”。
沈青禾心领神会地颔首。这一路看似平静,实则步步惊心。她下意识地隔着薄被,轻轻按了按藏在虎娃妹妹贴身小衣里的那枚小小银铃——那是萧承煜在镜墟幻象中看到的、属于未来的绝望信物。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让她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
车轮继续吱呀前行,碾过立夏午后慵懒的光影。官道渐渐变得狭窄崎岖,路旁的树木愈发高大浓密,遮天蔽日。空气里的水汽明显重了起来,带着山野特有的清冽和泥土腥气。蝉鸣声从稀疏到密集,最终汇成一片聒噪的海洋,吵得人脑仁疼。
傍晚时分,骡车队伍终于拐上了一条隐没在深林中的岔道。路面铺着大小不一的青石板,缝隙里长满了湿滑的青苔,车轮碾上去,车身摇晃得更加厉害。林木幽深,光线迅速暗沉下来,只有夕阳的余晖在极高处的树梢上涂抹着最后一点金红。空气凉沁沁的,带着浓重的水汽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像是尘封多年的古籍,又像是深埋地下的青铜器皿,混合着草木腐烂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人的鼻端。
“就是这儿了。”赶车的王府亲卫低声道,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有些突兀,“前面没路了。”
骡车在密林深处一片相对开阔的湿地上停了下来。眼前豁然开朗,却又被另一种更为浩渺的景象取代。
一片巨大的湖泊横亘在群山环抱之中,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暮色四合的天空和四周墨绿色的山峦轮廓,水天一色,静谧得近乎诡异。湖面上没有一丝涟漪,连只水鸟的影子都看不到,只有薄纱般的白色水汽贴着湖面缓缓流淌,如同活物般在低空盘旋、聚散。湖水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墨蓝色,靠近岸边的地方,能清晰地看到水下纠缠的墨绿色水草,随着水流无声地摇曳,仿佛某种沉睡巨兽的毛发。
这就是镜湖。名字直白得让人心头莫名发紧。
湖畔没有想象中的亭台楼阁、山庄院落。只有几间低矮简陋的茅草屋依着山势搭建,屋顶的茅草厚实发黑,显然有些年头。屋前用粗糙的木桩围了个不大的院子,几只羽毛油亮的大鹅在泥水里懒洋洋地踱步,歪着脑袋,豆大的黑眼珠警惕地盯着这群不速之客。
一个穿着靛蓝粗布短褂的老汉,正佝偻着背,在湖边一块大青石上吭哧吭哧地磨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磨刀石摩擦铁器的声音,在死寂的湖面上传出老远,单调而刺耳。
这……就是那个传说中传承古老秘术、守护镜墟的镜湖山庄?沈青禾抱着虎娃妹妹下车,脚踩在松软湿润的湖边泥地上,看着眼前这近乎原始的景象,心头那点好不容易升起的希望之火,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瞬间摇曳不定,几近熄灭。连虎娃都从后面车上跳下来,看着那几只对他呲牙咧嘴的大鹅和破败的茅屋,小脸上写满了不加掩饰的失望:“就……就这儿?神医呢?大房子呢?”
苏绾绾也下了车,站在稍远处,望着那平滑如死水的墨蓝湖面,眉头微蹙,眼神里也掠过一丝疑虑。
萧承煜倒是最沉得住气的那个。他示意护卫们留在原地,自己缓步走向那磨刀的老汉。那老汉似乎对他们的到来毫无所觉,依旧专注地磨着他的柴刀,浑浊的老眼只盯着刀口,对走到近前的萧承煜视而不见。
“老人家,”萧承煜抱拳,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磨刀石的噪音,“敢问,镜湖山庄如何走?我等远道而来,想求见庄主。”
老汉磨刀的动作顿了一下,头也没抬,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像是砂纸摩擦:“……庄?早没了……就剩个看湖的糟老头子了……磨刀……磨刀……”他又开始用力地磨起来,铁锈混着石粉簌簌落下。
气氛瞬间僵住。虎娃忍不住小声嘀咕:“完了,白跑一趟,这老头怕不是个傻子吧?”
沈青禾的心沉得更深,看着怀中因为颠簸而微微蹙眉、小脸又有些泛红的虎娃妹妹,一股无力感和焦灼几乎要将她吞噬。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失望几乎凝固时,一个清朗中带着点戏谑的少年声音,突兀地从众人头顶的浓密树冠中响起:
“啧,老石磨,你又吓唬客人!庄主让你看湖,没让你当门神拦路虎啊!人家带着病娃娃呢,怪可怜的!”
众人悚然一惊,齐齐抬头望去。
只见湖边一棵枝桠虬结的老樟树浓荫深处,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衣的少年,正悠哉悠哉地躺在粗壮的横枝上。他嘴里叼着一根细长的草茎,双手枕在脑后,一条腿屈起,另一条腿悬在空中,随着枝叶的晃动轻轻晃悠着,姿态闲适得如同躺在自家炕头。
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生得眉清目秀,尤其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山涧里刚洗过的黑曜石,骨碌碌地转动着,带着一股子山野少年特有的机灵和狡黠。他的目光扫过下方众人,在萧承煜身上顿了一瞬,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落在沈青禾怀中的虎娃妹妹身上,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小兔崽子!又爬那么高!摔不死你!”磨刀的老汉猛地抬头,对着树上的少年破口大骂,唾沫星子横飞,方才那副痴傻模样荡然无存。
少年浑不在意,嘻嘻一笑,身形灵巧得如同狸猫,在横枝上一个翻身,轻盈落地,动作干净利落,点尘不惊。他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径直走到沈青禾面前,目光落在虎娃妹妹微微泛红的小脸上,那点戏谑的神色收敛了,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
“这位姐姐,”少年开口,声音清亮,“娃娃身上带着‘镜味儿’,还是快散了的‘馊镜味儿’,拖不得了。跟我来吧。”他说着,目光又瞥了一眼旁边脸色苍白、气息内敛的苏绾绾,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这位……嗯,也有点意思。”
他也不管众人反应,转身就朝着湖边那片看似平平无奇的芦苇荡走去。芦苇长得极其茂密,足有一人多高,密密匝匝,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喂!臭小子!庄主说了不见外客!”磨刀老汉在后面急吼吼地喊。
少年头也不回,只随意地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似的:“知道啦老石磨!我带去药庐找哑婆婆看看娃娃,又不进内庄,你瞎操什么心!接着磨你的刀去!”话音未落,他身影一闪,已没入了那片茂密的芦苇丛中。
沈青禾与萧承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与决断。这少年看似跳脱随意,但那份眼力绝非寻常山野少年能有。他口中的“镜味儿”、“馊镜味儿”,更是直接点破了虎娃妹妹病症的根源!镜湖山庄,果然深藏不露!
“走!”萧承煜低喝一声,当先迈步跟上。沈青禾抱着孩子紧随其后,苏绾绾略一迟疑,也默默跟上。虎娃兴奋地“嗷”了一声,小跑着追了上去,留下几个护卫在原地,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和那个又开始吭哧磨刀、嘴里骂骂咧咧的老汉。
芦苇丛比外面看着更加密集幽深,脚下是松软湿滑的泥沼,腐烂的芦苇根茎纠缠着,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带着水腥气的腐败味道。那少年却像走在自家后院般熟稔,身形在密不透风的芦苇杆间灵活地穿梭,脚步轻快,踩在泥泞里竟没留下多深的脚印。
“跟紧点,别踩错了地方,陷进去可没人捞你们。”少年清亮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带着点促狭的笑意,“这底下,可沉着不少‘好东西’呢!”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却让跟在后面的沈青禾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孩子。萧承煜更是绷紧了神经,目光如电,扫视着脚下看似寻常的泥沼和那些在昏暗光线中影影绰绰的水草浮萍。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芦苇丛到了尽头,一片依着陡峭山壁搭建的建筑群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景象与外面看到的破败茅屋截然不同!
建筑大多是就地取材的石木结构,古朴粗犷,毫无雕饰,却异常坚固,透着一股历经岁月沧桑的厚重感。它们巧妙地依附着嶙峋的山势,层层叠叠向上延伸,廊桥飞栈勾连其间,如同生长在山壁上的巨大蜂巢。许多房屋的墙壁上爬满了厚厚的青苔和不知名的藤蔓植物,开着小朵的白色或淡紫色野花,给这粗犷的石木建筑增添了几分生气。更高处,云雾缭绕,看不清尽头,只有飞檐斗角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山壁下方,靠近镜湖的一侧,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地,建着几间稍大的石屋。其中一间石屋门口挂着个不起眼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简笔画似的药葫芦图案,正是少年所说的药庐。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草气味,苦涩中带着奇异的草木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陈旧金属气息?像是无数把生锈的古剑堆放在一起,经年累月散发出的味道。
药庐门口,一个穿着深灰色粗布衣裙、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佝偻着腰,慢吞吞地用石臼捣着草药。她动作迟缓,面容枯槁,眼神浑浊,对走近的人群毫无反应,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哑婆婆!”少年扬声唤道,几步跑到老妇人跟前,指着沈青禾怀里的虎娃妹妹,比划着,“您给瞧瞧这娃娃!身上‘镜味儿’不对头,快散架了似的!”
那被称为哑婆婆的老妇人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扫过少年,又慢悠悠地移向沈青禾怀中的孩子。当她的视线触及虎娃妹妹时,那双似乎永远蒙着一层翳的眼睛里,骤然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锐利如针的精芒!她放下石杵,伸出枯瘦如鹰爪、指甲缝里满是黑绿色草药渍的手,对着沈青禾招了招,示意她把孩子抱过去。
沈青禾不敢怠慢,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虎娃妹妹递到哑婆婆面前。老妇人那枯瘦的手指轻轻搭在孩子的手腕上,她的指尖冰凉,触感粗糙得像树皮。她没有号脉,只是用指腹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抚过孩子细嫩的皮肤,从手腕到手臂,再到脖颈、脸颊……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像是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感知某种无形的能量流动。
药庐里异常安静,只有石臼里残留的草药被风吹动,发出沙沙的轻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盯着哑婆婆那张毫无表情的枯槁脸庞。虎娃妹妹似乎被这冰凉的触碰弄得不舒服,小嘴撇了撇,发出几声细弱的哼唧。
哑婆婆的手指最终停留在虎娃妹妹微蹙的眉心,停留了足足有十几息的时间。她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视线缓缓抬起,越过沈青禾的肩膀,落在了后面一直沉默观察的苏绾绾身上。那目光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审视,尤其在苏绾绾下意识侧头、试图遮掩耳后那点淡蓝痣色时,老妇人枯槁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动了一下,像是无声的冷哼。
终于,她收回了手,喉咙里发出几声嘶哑难辨的“嗬嗬”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她对着旁边的少年比划了几个极其复杂的手势,枯瘦的手指时而弯曲时而伸展,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少年看得极其认真,脸上的嬉笑之色早已消失不见,眉头越拧越紧。等哑婆婆停下动作,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转向沈青禾,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哑婆婆说了,这娃娃是‘镜胎不稳,魂火飘摇’。她先天带着‘镜源’,但这‘镜源’太霸道,她的身子骨又太嫩太小,根本盛不住,就像往小水袋里硬灌江河,没撑爆都算命大了!那股寒气,就是‘镜源’失控外泄,反噬自身。”
沈青禾的心猛地揪紧:“那……那怎么办?婆婆可有法子?”
少年挠了挠头,显得有些为难:“法子嘛……哑婆婆说,稳住‘镜胎’的药,药庐里倒是有几味压箱底的宝贝,但缺一味最重要的‘引子’——‘还魂草’。这东西只长在镜湖最深处的‘沉镜渊’边上,水气重,阴寒得要命,而且……”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那地方,有点邪性,靠近了容易‘丢魂儿’。哑婆婆年纪大了,腿脚不行,下不去。我嘛……”他嘿嘿干笑两声,“水性是还行,但那地方太深太冷,我一个人下去,万一……咳咳。”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需要帮手,而且是能抗住那地方邪门阴寒的帮手。
萧承煜一步上前,声音沉静:“我去。”
“我也去。”苏绾绾几乎同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她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迎向哑婆婆那双浑浊却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我……或许能帮上忙。”她耳后那点淡蓝的痣色,在药庐昏暗的光线下,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哑婆婆浑浊的眼珠转向苏绾绾,定定地看了她几秒,喉咙里又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嗬嗬”,然后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少年看看萧承煜,又看看苏绾绾,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行!有二位壮士……呃,壮士和巾帼相助,那咱就稳了!事不宜迟,娃娃这情况拖不得,咱们这就动身去沉镜渊!”
他雷厉风行,转身就朝药庐后面一条更加隐蔽、通向镜湖深处的小径走去。萧承煜对沈青禾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低声道:“看好孩子,等我们回来。”便毫不犹豫地跟上。苏绾绾也默不作声地紧随其后。
沈青禾抱着虎娃妹妹,看着三人迅速消失在茂密水草掩映的小径深处,心头沉甸甸的。镜湖深处的沉镜渊……那地方光听名字就让人心头不安。她低头看着怀中又昏昏沉沉睡去的孩子,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和担忧,都死死压在心底。
药庐前只剩下捣药的沙沙声和沈青禾压抑的呼吸。时间一点点流逝,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被山峦吞没,镜湖笼罩在愈发浓重的暮色和水汽中,寒意渐生。虎娃不安地在她怀里扭动了一下,小眉头又皱了起来。
“姐姐,别太担心,阿吉那小子水性好着呢,跟湖里的鱼似的!”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沈青禾抬头,只见虎娃不知何时凑到了哑婆婆捣药的石臼旁,正踮着脚,好奇地看着里面黑乎乎的草药渣子。哑婆婆似乎并不介意,只是慢吞吞地捣着。
虎娃仰起小脸,冲着沈青禾咧嘴一笑,带着点小得意:“姐姐,我帮你看着妹妹!哑婆婆这儿有好多没见过的小虫子,可好玩了!”他试图活跃气氛,但那笑容在暮色里显得有些勉强。
沈青禾勉强扯了扯嘴角,正想说什么,药庐后面那片依山而建的庞大建筑群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极其沉闷、仿佛隔着厚重山壁的撞击声!
咚!
声音不大,却异常沉重,带着一种金属与岩石碰撞的质感,震得人脚底板都微微发麻。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间隔极有规律,像是某种巨大的、沉重的机械在缓缓运转,又像是……一柄巨大的锤子,在一下下地敲击着山腹!
沈青禾悚然一惊,猛地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只见那被藤蔓和青苔覆盖的石木建筑深处,更高、更靠近云雾缭绕山巅的位置,似乎有几处极其隐蔽的窗口,正透出微弱而诡异的红光!那红光并非烛火或灯油的光亮,而是一种更加凝聚、更加冰冷的色泽,如同凝固的血块,在暮色中一闪,随即又隐没在黑暗中,只剩下那沉重规律的撞击声,如同巨兽的心跳,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
哑婆婆捣药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对这异响早已习以为常。虎娃也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随即又好奇地伸长脖子朝那边张望。只有沈青禾,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寒意瞬间爬满了脊背。这镜湖山庄……远比表面上看到的更加诡异和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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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湖的水,越往深处走,越是冰冷刺骨。
阿吉在前头带路,手里拿着一根削尖的长竹竿,不时探入前方浑浊的水中试探深浅和虚实。他赤着脚,只穿一条及膝的麻布短裤,露出精瘦却线条流畅的小腿,踩在湿滑的水底卵石和淤泥上,身形依旧灵活得像条游鱼。
萧承煜和苏绾绾跟在后面,湖水已没到胸口。冰冷的湖水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穿透衣物,狠狠扎进皮肤,带走身体的热量。水压也随着深度增加而变得沉重,挤压着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滞涩感。四周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头顶极高处的水面,透下一点模糊的、摇曳的惨绿色天光。水草更加浓密,墨绿色的带状叶片如同无数水鬼的手臂,随着水流的涌动,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拂过身体,带来滑腻冰凉的触感,令人头皮发麻。
脚下的水底不再是淤泥,而是坚硬的、布满棱角的岩石。岩石缝隙里,偶尔能看到一些惨白色的、形态扭曲怪异的鱼骨,或是半埋在砂砾中的、锈蚀得只剩下模糊轮廓的金属碎片,散发着古老而衰败的气息。
“沉镜渊就在前面了!”阿吉的声音通过水波传来,显得有些沉闷和失真。他指着前方,“看到那漩涡没?绕着它边缘走,千万别被吸进去!渊底下有什么,哑婆婆都不清楚!”
萧承煜凝目望去,只见前方水流的走向变得异常诡异。一个巨大、幽暗的漩涡无声无息地旋转着,占据了前方大半个水域。它旋转的速度并不快,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吞噬一切的吸力,拉扯着周围的水流、水草甚至光线,源源不断地投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心。漩涡的边缘,水流湍急,形成一道道肉眼可见的、墨色的水纹。而在那巨大漩涡的侧后方,靠近陡峭水下岩壁的地方,隐约能看到一片相对平缓的洼地,洼地边缘的岩石缝隙里,顽强地生长着几株奇异的植物。
那植物不过半尺高,通体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半透明的惨白色,形态纤细柔弱,顶端却顶着一颗龙眼大小的、散发着幽幽蓝光的果实!那蓝光极其微弱,如同鬼火,在漆黑的水底摇曳不定,正是阿吉所说的“还魂草”!
然而,靠近那洼地的路径,几乎紧贴着那巨大漩涡的边缘!湍急的暗流如同无形的巨手,不断撕扯着试图靠近的人。更要命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气息,正从那幽暗的漩涡深处弥漫开来,比湖水的冰冷更甚十倍!那寒气仿佛能冻结灵魂,带着一种绝望、死寂、疯狂的低语,直接钻入人的脑海!
萧承煜眼神一凛,瞬间明白了阿吉之前所说的“邪性”和“丢魂儿”是什么意思!这漩涡散发出的精神侵蚀,比任何物理上的寒冷和吸力更加致命!
“我去采!”萧承煜沉声道,体内浑厚的内力瞬间流转全身,抵御着那刺骨的冰寒和精神侵袭。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湖水涌入鼻腔,强压下那股眩晕感,看准漩涡边缘水流稍缓的一处,猛地发力,如同一条黑色的箭鱼,逆着湍急的暗流,朝着那片惨白色的还魂草奋力游去!
苏绾绾没有争抢,她停在稍远处,凝神戒备。她的脸色在幽暗的水光下显得愈发苍白,耳后那点淡蓝的痣色,此刻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亮起一圈清晰的、水波般的涟漪!一股温和却坚韧的无形力量以她为中心悄然扩散开来,如同一个淡蓝色的精神护罩,将阿吉和自己笼罩其中。那漩涡深处传来的、令人心神摇荡的疯狂低语,在触及这层淡蓝光晕时,竟如同冰雪遇阳,瞬间削弱了大半!
阿吉猛地扭头看向苏绾绾,眼中充满了惊异和难以置信:“你……你的‘镜魄’……”
苏绾绾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全力维持着那层精神屏障,目光紧紧追随着漩涡边缘那个奋力挣扎的身影。
萧承煜此刻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漩涡的吸力如同无数只无形的大手,撕扯着他的四肢百骸,试图将他拖入那永恒的黑暗深渊。冰冷刺骨的水流冲击着他的身体,每一次划水都异常艰难。更可怕的是那无孔不入的精神侵蚀,无数混乱、绝望、疯狂的画面碎片强行塞入他的脑海——溺亡者最后的挣扎、沉船折断的巨响、深海中扭曲怪物的嘶吼……即使以他钢铁般的意志力,额头也暴起了青筋,眼前阵阵发黑。
距离那片惨白色的还魂草,只剩下最后三丈!水流却在此处形成了一个更加凶险的回旋涡流!
就在萧承煜咬紧牙关,准备拼着内力爆发强行突破这最后关隘时,异变陡生!
漩涡中心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毫无征兆地,猛地探出十几条惨白色的、布满吸盘和黏液的巨大触手!那些触手粗如儿臂,快如闪电,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腐恶臭,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直扑正在奋力划水的萧承煜!
“小心!”阿吉和苏绾绾的惊呼几乎同时响起!
萧承煜也察觉到了身后的恶风!千钧一发之际,他爆喝一声,在水中强行拧身!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乌沉短刃瞬间出鞘!没有华丽的招式,只有灌注了全身内力的、最纯粹最迅疾的直刺!
噗嗤!
乌光如电,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一条最先袭来的触手吸盘中心!一股墨绿色的、散发着浓烈腥臭的粘稠汁液瞬间喷涌而出!那触手吃痛,猛地收缩痉挛!
然而,更多的触手已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冰冷滑腻的触感瞬间包裹了萧承煜的手臂、腰身、腿部!巨大的绞杀力量传来,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更可怕的是,被短刃刺中的那条触手伤口处喷出的墨绿汁液,竟在水中迅速扩散、凝结!所过之处,水流瞬间冻结成一种带着诡异墨绿色纹理的坚冰!冰层飞速蔓延,眼看就要顺着萧承煜握刀的手臂,将他整个人冻结!
“妈的!是‘冥渊水虺’!这鬼东西不是早绝种了吗?!”阿吉惊骇欲绝地大叫,抄起长竹竿就想冲上去帮忙,却被那急速蔓延的墨绿冰层逼得无法靠近!
苏绾绾脸色剧变!眼看着萧承煜就要被那诡异的墨绿寒冰彻底封冻,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耳后那淡蓝色的痣光瞬间暴涨,如同燃烧的蓝色火焰!她猛地抬手,五指张开,对准那急速蔓延的墨绿冰层和缠绕着萧承煜的触手,狠狠一握!
没有声音,但一股无形的、极其尖锐的精神冲击波,如同无形的锥子,狠狠刺向那些触手和冰层连接的根部!
“嘶——!!!”
漩涡深处传来一声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无声嘶鸣!那并非物理的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精神层面的狂暴冲击!缠绕萧承煜的触手猛地一僵,绞杀的力量瞬间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那蔓延的墨绿冰层也出现了短暂的迟滞!
就是这一刹那的松动!
萧承煜眼中厉芒爆射!全身内力毫无保留地轰然爆发!被触手缠绕的四肢百骸猛地一震!
轰!
狂暴的内力气劲在水中炸开!缠绕在他身上的几条触手瞬间被震得寸寸断裂!墨绿色的腥臭汁液和断裂的触手残块四散飞溅!他借着这股反冲之力,身形如炮弹般激射而出,险之又险地脱离了墨绿冰层的覆盖范围,一把抓住了最近的一株惨白色的还魂草!用力一扯!
还魂草连同那颗散发着幽幽蓝光的果实,被他连根拔起!
“到手了!撤!”萧承煜低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被强大水压和内劲反震逼出的血丝。他毫不停留,转身就朝着阿吉和苏绾绾的方向拼命回游!
漩涡深处的嘶鸣变成了暴怒的咆哮!更多的惨白触手如同狂舞的魔蛇,从黑暗深渊中疯狂涌出,朝着三人席卷而来!整个沉镜渊的水流彻底狂暴!
“快走!”阿吉脸色煞白,再顾不得许多,转身就逃。苏绾绾维持着那淡蓝的精神屏障,阻挡着大部分精神冲击,也跟着奋力回游。三人如同丧家之犬,在无数狂舞的触手和狂暴的水流中亡命奔逃,身后是那如同地狱入口般咆哮的漩涡和愤怒的深渊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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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三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冲出水面,连滚带爬地回到药庐前那片相对干燥的泥地上时,沈青禾悬着的心才猛地落回肚子里,随即又被他们惨白的脸色和萧承煜嘴角未干的血迹吓得再次提起。
“怎么样?受伤了?”沈青禾抱着虎娃妹妹迎上去,声音发颤。
萧承煜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湖水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脚下汇成一小滩。他摆摆手,示意无碍,将手中紧紧攥着的那株通体惨白、顶端蓝果幽光闪烁的还魂草递了过去。
哑婆婆早已停下捣药,浑浊的目光扫过那株还魂草,又落在萧承煜嘴角的血迹和苏绾绾苍白如纸、耳后蓝痣光芒黯淡的脸上,喉咙里发出几声急促的“嗬嗬”,像是在斥责,又像是某种确认。她颤巍巍地起身,接过那株奇异的草药,佝偻着身子,慢慢走进了药庐深处。
很快,一股极其浓郁、混合着奇异腥甜和草木清香的药味从药庐里弥漫开来。哑婆婆在里面鼓捣了约莫半个时辰,端着一个粗糙的陶碗走了出来。碗里是半碗粘稠的、如同融化翡翠般的碧绿药膏,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和沁人心脾的清凉气息。
她示意沈青禾将虎娃妹妹平放在药庐门口一张铺着干净稻草的竹榻上。孩子似乎被那药香吸引,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小嘴无意识地咂巴着。
哑婆婆枯瘦的手指沾了些碧绿药膏,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涂抹在虎娃妹妹的额头、心口和两只小脚板的涌泉穴上。药膏一接触皮肤,就如同活物般渗透了进去,只在皮肤表面留下一点淡淡的、水润的翠痕。
奇迹发生了!
虎娃妹妹原本因为低烧而泛红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正常的粉白。眉心那点因不适而凝结的细微褶皱也舒展开来。她舒服地哼哼了两声,小嘴吧嗒了一下,竟然又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前所未有的平稳悠长。更神奇的是,她**在襁褓外的小手,掌心那点淡淡的、属于天女血脉的星纹印记,似乎也变得更加凝实清晰了一分。
沈青禾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眼眶瞬间就红了,差点落下泪来。萧承煜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松懈,靠在一根廊柱上,闭目调息,平复着体内翻腾的气血和冰冷刺骨的寒意。苏绾绾则默默走到湖边一块大石上坐下,望着墨蓝色的湖面,眼神有些空洞,耳后的蓝痣光芒彻底隐去,只剩下一种透支后的疲惫。
阿吉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看着虎娃妹妹安稳的睡颜,又恢复了那副笑嘻嘻的模样,凑到沈青禾身边:“姐姐这下放心了吧?哑婆婆出手,保管药到病除!这‘凝魂固魄膏’可是用沉镜渊的‘还魂草’为主药,配上我们山庄秘传的十几味……”
他话音未落,药庐后面,那片依山而建的石木建筑群深处,那沉重规律的撞击声再次响起!
咚!咚!咚!
这一次,声音似乎更近了些,也更加清晰有力。伴随着撞击声,那几处隐藏在藤蔓和青苔后的高窗,又透出了那种冰冷、凝聚、如同凝固血块般的诡异红光!红光一闪即逝,但那沉重的撞击声却如同擂在人心头的战鼓,在寂静下来的镜湖山谷中回荡不息。
阿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嘴里的话也咽了回去。
沈青禾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她看着阿吉的反应,又望向那片红光隐现、撞击声不断的山壁建筑深处,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这镜湖山庄的秘密,似乎远不止于医术和镜纹……
“阿吉,”沈青禾看着少年闪烁的眼神,轻声问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探寻,“那后面……是什么地方?那红光和声音……”
阿吉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啊……那个啊……是……是山庄的铸器坊!对!铸剑打铁的地方!老家伙们力气大,动静就大了点……没啥好看的!姐姐你累了一天,带娃娃去那边草屋歇歇吧!哑婆婆的药庐旁边就有间干净的……”
他试图岔开话题,但沈青禾的目光却更加执着。萧承煜也睁开了眼,锐利的目光扫向那片山壁深处。苏绾绾同样从大石上站起,苍白的面容上带着凝重,望向红光隐现的方向。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从山庄深处那条通往更高处的栈道上传来。一个同样穿着靛蓝短褂、却身形异常魁梧、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脸上带着焦急和一丝惊惶,径直冲到阿吉面前,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场,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
“阿吉!快!快去秘库看看!刚才‘地肺炉’那边动静太大,‘天工锤’震得厉害,把……把最里面那间石室的‘水镜封’给震裂了条缝!里面……里面好像有东西在动!”
“什么?!”阿吉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刚才那点强装的镇定荡然无存。他猛地抬头,看向药庐后那片红光隐现的山壁,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沈青禾、萧承煜、苏绾绾三人心中同时一震!“秘库”?“水镜封”?有东西在动?这镜湖山庄的核心秘密,似乎正在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向他们揭开了一角!
阿吉再也顾不上沈青禾他们,一把推开那报信的汉子,拔腿就朝着山庄深处、那撞击声和红光传来的方向狂奔而去!那汉子也急忙跟上。
沈青禾与萧承煜、苏绾绾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言语,三人瞬间达成了默契。萧承煜沉声道:“虎娃,看好妹妹!”说罢身形一晃,已如轻烟般悄无声息地追了上去。苏绾绾紧随其后。沈青禾将熟睡的虎娃妹妹小心地抱给旁边一个山庄里闻声出来查看的老仆,低声叮嘱了几句,也立刻跟上。
虎娃看着大人们瞬间消失的背影,又看看怀里睡得香甜的妹妹,小嘴张了张,最终还是没敢喊出声,只是紧张地抱紧了妹妹,眼巴巴地望着山庄深处那片黑暗。
三人跟在阿吉身后,沿着陡峭湿滑的石阶和悬空的木质栈道,向着山壁更高处疾行。那沉重的撞击声越来越清晰,每一次落下,脚下的栈道都随之微微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空气中那股混合着陈旧金属、高温炉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气的味道,也愈发浓烈刺鼻。
栈道尽头,是一处开凿在山壁上的巨大平台。平台边缘,几座造型古朴、如同巨兽蹲伏的石炉正熊熊燃烧着,炉口喷吐着暗红色的火焰,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几个同样穿着靛蓝短褂、肌肉虬结的汉子正挥汗如雨,奋力拉扯着连接巨大风箱的铁链,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平台的中央,矗立着一柄巨大到令人窒息的青铜锤!锤头足有磨盘大小,上面刻满了繁复扭曲、令人眼晕的暗红色纹路。此刻,这柄巨锤正被某种精密的机关牵引着,高高悬起,然后带着万钧之势,重重砸落在一块烧得通红、形状怪异的巨大黑色金属锭上!
咚——!!!
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刺眼的火星猛烈迸溅!整个平台都在这一锤之下剧烈颤抖!那黑色金属锭在锤下发出痛苦的**,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密的、如同血管般的赤红色纹路!巨锤抬起,金属锭上被砸击的部位,竟诡异地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带着金属光泽的冰霜!但很快又被炉火的高温融化。
这就是“天工锤”和“地肺炉”?他们在锻造什么?!
阿吉和那报信的魁梧汉子根本没心思看这震撼的锻造场面,径直冲向平台最深处,紧贴着湿漉漉山壁的一扇极其厚重、布满青苔和锈迹的青铜大门。门扉紧闭,上面同样刻满了那种繁复扭曲的暗红色纹路,只是此刻,在靠近门轴下方的地方,那原本严丝合缝的青铜门板与山壁之间,赫然出现了一道半指宽的、不规则的裂缝!
一股比沉镜渊更加阴冷、更加古老、带着无尽怨毒与疯狂的气息,正丝丝缕缕地从那道裂缝中渗透出来!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透过那道缝隙,隐隐约约能看到门后石室内,似乎有某种惨白的东西……在缓缓蠕动!
“快!快拿‘封石髓’和‘赤铜粉’来!把裂缝堵上!快啊!”阿吉对着后面跟来的几个汉子嘶声大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他自己则扑到门边,双手死死按在那道裂缝上,似乎想凭一己之力将它压回去,但他那点力量在这厚重的青铜巨门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几个汉子手忙脚乱地从旁边一个石龛里搬出几块灰白色的、如同干涸骨髓般的石块和一小罐赤红色的金属粉末,冲到门边,就要往裂缝里填塞。
然而,就在那魁梧汉子将一块“封石髓”按向裂缝的刹那——
一只惨白、枯槁、指甲尖长如同鸟爪的手,猛地从门缝里伸了出来!那手白得毫无血色,皮肤紧贴着骨头,干瘪得如同风干的木乃伊,却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阴寒死气!
“啊——!”那魁梧汉子猝不及防,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手中的封石髓脱手掉落!
那只枯爪闪电般缩了回去,紧接着,门缝后面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指甲刮擦石壁的刺耳声音!滋啦——滋啦——!伴随着一种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充满怨恨的呜咽!
“它要出来了!它要出来了!”阿吉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几乎瘫软在地。
萧承煜眼神一厉,一步上前,将阿吉和那吓傻的汉子挡在身后,腰间乌沉短刃瞬间出鞘,横在胸前,全身内力提至巅峰,死死盯着那道裂缝!苏绾绾也强撑着精神透支的疲惫,上前一步,耳后那点蓝痣再次亮起微光,无形的精神力量凝聚,试图穿透门缝探查。
沈青禾站在稍后,心脏狂跳。她看着那道裂缝,看着那只一闪而逝的恐怖枯爪,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那石室里封存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在这千钧一发、气氛紧张到极点之际,一个苍老、嘶哑,却带着奇异穿透力和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如同破锣般在众人身后响起:
“都慌什么!”
众人猛地回头。
只见栈道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老者。他身材极其高大,骨架宽大,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沾满油污和金属碎屑的靛蓝布袍,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条筋肉虬结、布满烫伤疤痕和金属划痕的粗壮手臂。他头发花白,乱糟糟地披散着,脸上皱纹深刻如同刀劈斧凿,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如同两盏在黑暗中燃烧的炭火,目光扫过之处,带着一种熔炉般的高温和沉重的压迫感,竟让平台上灼热的空气都似乎凝固了一瞬。
他手里拄着一根通体乌黑、非金非木、顶端镶嵌着一颗浑浊暗黄色晶体的沉重拐杖,一步一步,缓慢而稳定地朝着青铜巨门走来。拐杖敲击在石质平台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下都似乎敲在人心坎上。
他走到门前,看也没看吓得瘫软的阿吉等人,那双熔炉般的眼睛只是淡淡地扫过那道裂缝和门后传来的刮擦呜咽声,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哼,死了几百年的玩意儿,不安分就再给你加把火!”老者声音嘶哑,却如同洪钟。他抬起那只布满疤痕和老茧的左手,伸出食指,看也不看,直接按在了那道渗着阴寒死气的裂缝之上!
嗤——!
一声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生肉上的声音响起!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暗红色火星的热浪猛地从老者指尖迸发出来!那裂缝边缘的青苔和锈迹瞬间被烧焦碳化,冒起一股刺鼻的白烟!门缝里传来的刮擦声和呜咽声,瞬间变成了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无声尖啸!那只惨白的枯爪猛地缩了回去,仿佛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伤!
裂缝周围残留的阴寒死气,如同遇到克星般,瞬间被老者指尖散发出的那股熔炉般的灼热气息驱散、焚化!
老者收回手指,看都没看指尖留下的一点焦痕,只是随意地甩了甩手。他目光转向旁边吓傻的汉子,声音不容置疑:“拿‘赤阳砂’和‘镇魂铜水’来!这点小缝,还犯不着动‘封石髓’!”
几个汉子如梦初醒,看向老者的目光充满了敬畏,如同看着神祇,忙不迭地跑去准备材料。
阿吉这才连滚爬爬地站起来,声音发颤:“师……师父……”
老者熔炉般的目光扫过阿吉,又掠过严阵以待的萧承煜、精神紧绷的苏绾绾和一脸惊魂未定的沈青禾,最后落在阿吉脸上,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严厉:“慌慌张张,成何体统!铸器守秘,心静如渊!这点动静就把你吓破了胆?滚去‘寒潭’泡三个时辰,醒醒脑子!”
阿吉浑身一哆嗦,脸都白了,却不敢有丝毫反驳,垂头丧气地应了声:“是……师父。”灰溜溜地走了。
老者这才将目光正式投向沈青禾三人,尤其是目光在萧承煜手中的乌沉短刃和苏绾绾耳后那点蓝痣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邃难明。他拄着那根乌黑拐杖,缓缓开口,嘶哑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锈的金属在摩擦:
“镜湖山庄铸器长老,欧冶拙。几位客人,受惊了。此地污秽,不宜久留,请随老夫移步‘镜心堂’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