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二十七分。

城市在一种虚假的宁静中缓缓苏醒。淡金色的阳光穿透高层建筑间的薄雾，洒在湿漉漉的沥青路面上，映出模糊的光晕。早高峰的前奏已经开始，车辆汇成迟缓的河流，喇叭声零星响起，行人步履匆匆，脸上挂着惯常的疲惫与麻木。

林响和陈薇混在涌出地铁站的人流中，像两滴水试图藏进奔涌的河。

与周围急着奔赴工作岗位的人们不同，他们的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刻意的审慎。林响的目光不再是数据分析师那种聚焦于屏幕的专注，而是变得如同雷达般不断扫视，掠过每一个行人的衣着、他们手中的物品、脚下偶尔拖曳出的影子，以及街道两旁商店光洁的橱窗。他的左臂隐藏在长袖外套下，曾经那片深蓝色的、刺痒的皮肤已经消退，只留下一些淡淡的、类似烫伤后的浅色痕迹，以及一种深植于骨髓的、对“蓝色”的警觉。

陈薇紧紧跟在他身侧，半个身子几乎躲在他背影制造的狭小安全区里。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下的乌青诉说着连续数日无法安眠的疲惫。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对每一个靠得太近的路人都表现出瞬间的僵硬。昨夜快餐店里那恐怖的黑暗、混乱的人群、分裂的影子以及那声直接源自手电光的呼唤，如同无法驱散的梦魇，依旧牢牢攫着她的神经。

“我们……要去哪儿？”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喧嚣的背景音中几乎微不可闻。

“不知道。先离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林响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透着一股极力压制后的冷静。他的逻辑思维在疯狂运转，评估着每一个方向潜在的风险。图书馆的经历让他窥见了真相的冰山一角，也让他明白，他们已经被那个无形的“系统”标记。官方机构不可信，公共场所有陷阱，家是回不去的牢笼。他们成了现实边缘的流浪者。

他的口袋里，除了手机，还放着两样东西：一张边缘焦黄卷曲的【临时净化协议】纸条，以及那卷仅剩不多的蓝色电工胶带。这是他们目前仅有的、能够对抗规则的“武器”，代价高昂且效果未知。

他们拐进一条相对安静些的辅路，两旁是些早早开门的早餐店和便利店，食物的香气与城市的尘埃气味混合在一起。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平常得令人心头发慌。

林响的视线落在路边一个公交站台的广告牌上。那是一个新上市的智能手机广告，巨大的屏幕上滚动着炫目的宣传片。突然，屏幕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画面瞬间被一片密集的、跳跃的、混乱的彩色像素点覆盖，持续了大约一秒，然后恢复了正常。

他的脚步猛地一顿。

“怎么了？”陈薇立刻紧张起来。

“那个屏幕……”林响眉头紧锁，目光死死锁定广告牌。是普通的故障吗？还是……规则的又一次前兆？

几乎就在他产生这个疑问的下一秒，他的手机在口袋里发出了一阵极其轻微的、并非来自任何已知通知的嗡鸣。不是那种尖锐的警报震动，更像是一种……被动的、被扫描探测到的反馈。

他迅速掏出手机。屏幕是锁定的，没有任何新消息。但他解锁后，点开一个普通的系统日志查看软件（这是他昨晚之后新安装的，用于监控手机异常），里面赫然多出了一行乱码般的字符，夹杂着可辨的词语：

【…周边环境信号扫描…非标准协议…特征匹配…标记追踪…】

冷汗瞬间从他背脊渗出。

“它……它在找我们？”陈薇也看到了那行字，声音带着绝望。

“不是‘它’，是执行规则的某种……‘清洁程序’。”林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分析，“就像图书馆里那个东西。我们触发了太多悖论，引起了系统更高层次的注意。”

他猛地环顾四周。早餐店里低头吃饭的顾客，便利店里打着哈欠的店员，路边正在启动电瓶车的快递员……每一个人看起来都无比正常。但谁又能保证，他们之中没有藏着像那个“微笑保洁员”一样的东西？

“不能待在一个地方。”林响拉起陈薇，再次移动起来，步伐加快，“它在定位我们。”

他们穿过街道，试图利用建筑物的阴影和不断移动来规避那无形的扫描。然而，手机日志里的乱码字符仍在断断续续地增加，频率似乎在加快。

【…信号强度提升…定位精度校准…】

【…检测到协同移动模式…疑似目标单元组…】

一种被无形之网缓缓收拢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就在他们几乎要陷入绝望，考虑是否要再次冒险触发一次小型悖论来干扰定位时，一辆看起来极其普通的灰色厢式货车，无声无息地滑到他们身边，与他们并行。

车窗降下，驾驶座上是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夹克、面容冷峻、约莫三十岁出头的男人。他的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警惕和专注。

“林响？陈薇？”男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两人身体瞬间紧绷，林响下意识地将陈薇护在身后，右手摸向了口袋里的扳手。

“别紧张，也别做任何可能被视为‘回应’规则的行为。”男人的语速很快，“我是李振。‘现实稳定局’外勤特工。你们正在被‘规则衍体-清道夫’追踪，跟我们走，是你们目前唯一的生路。”

“现实稳定局？”林响从未听说过这个机构。是官方的？还是另一个陷阱？

“没时间解释。”李振的目光扫过林响的手机，似乎知道那上面正在出现什么，“你们手机里的反馈信号就像黑暗里的灯塔。还有一分钟，‘清道夫’的实体化投射就会抵达这个坐标。上车，或者留下变成‘规则数据库’里的一条新记录。”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煽动，只有陈述事实的冰冷。

林响的大脑飞速权衡。留下，面对未知的、系统性的规则清剿，生存概率无限接近于零。跟这个陌生人走，前途未卜，可能是另一个囚笼，但至少有一线生机。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提到了“现实稳定局”，似乎对规则有着系统的认知。

手机日志里，最后一行刺眼的字符跳出：

【…实体化协议启动…倒计时：47秒…】

“信他一次。”林响对陈薇低语，随即拉开车门，将她推上货车的后座，自己也迅速钻了进去。

车门关上的瞬间，李振猛地一打方向盘，货车发出一阵低吼，迅速汇入车流，几个灵活的变道，便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城市街道网络中。

车厢内部经过了改装，没有窗户，壁板上覆盖着某种暗色的、吸音的材质，只有两排固定的金属座椅。顶灯散发着柔和的、令人心安的白光。

林响和陈薇并排坐着，惊魂未定。李振通过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丢过来两瓶未开封的矿泉水。

“喝点水，稳定一下情绪。我们大约需要二十分钟车程。”他的语气依旧平淡，“放心，这辆车经过特殊处理，可以屏蔽大部分低级别的规则探测和信号追踪。你们暂时安全了。”

林响没有去动那瓶水，只是紧紧盯着李振的后脑勺：“‘现实稳定局’是什么？你们怎么找到我们的？”

李振一边开车，一边回答，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回荡：“一个不存在于任何公开记录中的部门。我们的任务是研究、收容、控制规则异常现象，并尽可能维持社会表层的稳定。找到你们不难，你们昨晚在图书馆搞出的‘信息扰动’和‘悖论闪光’，在我们的监控屏幕上就像炸了一颗烟花。我们追踪了你们手机的异常信号源——那种被规则标记后产生的特殊波动。”

他顿了顿，从后视镜里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响一眼：“另外，林响先生，你体内残留的‘悖论抗性’痕迹，对我们来说，就像是黑夜里的萤火虫。”

林响沉默了片刻，消化着这些信息。官方机构确实存在，并且一直在暗中活动。

“你们……能解决这一切吗？让规则消失？”陈薇抱着渺茫的希望问道。

李振的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一个天真的笑话。

“解决？”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们只是在试图理解潮汐的规律，以便在浪潮拍来时，能稍微退得慢一点。至于让潮汐消失？那不是我们能做到的事情。”

“规则覆盖正在加速。”林响突然开口，用的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他想起了图书馆日志碎片里的信息。

李振的目光在后视镜中与林响交汇，第一次露出了些许认真的神色。

“你很敏锐。”他承认道，“是的，加速。异常事件的频率、强度都在提升。规则‘邮递’的范围和形式也在进化。像你这样的‘高适应性个体’的出现，本身也是加速的一种表现。”

货车开始减速，然后拐入了一个向下的斜坡，似乎是某个地下停车场。光线陡然变暗。

“我们到了。”李振说道，“欢迎来到第七号收容站。在这里，你们会看到‘稳定’背后，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货车稳稳停住。引擎熄火。

车厢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门，从外面被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