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少女怯生生地看着宋晓慧,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月光,也映着宋晓慧惊愕的脸。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运河的流水声,证明着时间并未停滞。
“请……请问,这里是‘晓慧杂货店’,是……是能帮人完成心愿的地方吗?”
少女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细微,带着一种生怕希望落空的脆弱。
宋晓慧猛地回过神。外婆手账上的字句在她脑中轰鸣——“不必惧怕,无需讶异。”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侧身让开门口。
“是…这里就是。外面凉,先进来吧。”她的声音有些干涩,但还是尽量放得柔和。
少女如蒙大赦,赶紧迈过门槛,走进店内。她好奇又拘谨地打量着四周,目光扫过货架上的现代商品时,明显流露出困惑,但很快又低下头,双手依旧紧紧攥着那个旧布包。
墨云踱步过来,绕着少女的布鞋轻轻嗅了嗅,然后“喵”了一声,甩了甩尾巴,又跳回柜台趴下,仿佛完成了某种确认程序。
宋晓慧关上门,将清冷的月光和夜晚的静谧重新隔绝在外。店内温暖的灯光(她刚才下来时顺手拉亮了老式的拉线开关)洒在两人身上,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
“别站着,坐吧。”宋晓慧指了指墙边那把擦拭过的旧竹椅,自己则在柜台后的高脚凳上坐下,努力让自己的姿态显得平静而可信,“我叫宋晓慧,是这家店现在的主人。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心愿吗?”
少女小心翼翼地坐在竹椅边缘,身体挺得笔直,是那种旧式教育下形成的仪态。“我…我叫陆婉清。”她小声说,然后像是鼓足了勇气,将一直紧攥的布包放在膝盖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布包里没有金银,只有几件女孩子的小物事,最显眼的是一张小心保存的、边缘已经磨损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两个穿着同样式校服的少女,勾着手臂,站在一株模糊的花树下,笑容灿烂。其中一个,正是眼前的陆婉清,只是照片上的她,眉眼间还没有这般浓得化不开的忧愁。
“这是小苒,我最好的朋友。”陆婉清指着照片上另一个圆脸、笑出两个梨涡的女孩,眼圈微微泛红,“下个月就是她的生日了,可是…可是她生了很重的病,大夫说…说可能熬不过这个夏天了。”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我们去年说好的,今年毕业,要在学校那棵最大的桂花树下,穿着最好的裙子,拍一张正式的合影。可是…可是现在…”她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滴在旧布包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的病…怕是等不到桂花开了。我想…我想至少,在她走之前,能有一张我们俩漂漂亮亮的合照,不是这种随便拍的…可是照相馆好贵,我…”
她后面的话被呜咽淹没,但宋晓慧已经听明白了。一个关于友情,关于来不及兑现的约定,关于生命终章前最后一点念想的遗憾。
宋晓慧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职场上的倾轧,情场上的失意,在这一刻,在这份生离死别的纯粹悲伤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她看着陆婉清单薄的肩膀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看着她手中那张承载着青春与友谊的黑白照片,一种强烈的共情在她心中涌动。
她不是摄影师,无法为她们拍一张真正的合照。她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眼前的这个少女,究竟是来自哪个时空的魂灵,还是一段执念的投影。
但她是宋晓慧,一个喜欢阅读,善于倾听,内心世界丰富且双手灵巧的图书管理员。
“别哭,婉清。”宋晓慧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她站起身,走到陆婉清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个心愿,或许…我可以试试看。”
她走到柜台边,拿起了外婆那本墨绿色的手账本,又从那堆清理出来的杂物里,翻找出了几支颜色还算鲜亮的彩铅和一支黑色的勾线笔。
“来,你坐过来一点,给我讲讲,”宋晓慧让陆婉清坐到柜台前,将照片放在台灯下,“跟我聊聊小苒,聊聊你们在学校的事,聊你们想象中的那张合照,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陆婉清抬起泪眼,有些疑惑,但还是被宋晓慧温和而专业的语气所引导,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讲小苒最爱笑,讲她们一起在树下读书,讲她们约定以后要一起去上海见识大世界,讲她们想象中的合照,要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和蓝色的背带裙,背景就是那棵桂花树,阳光要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下来……
宋晓慧认真地听着,不时追问细节,手中的铅笔在空白的纸页上飞快地勾勒。她不是在施法,也不是在召唤神秘力量,她只是在运用她最擅长的能力——倾听、理解、重构,然后用画笔将其呈现。
她根据陆婉清的描述,结合照片上两人的容貌特征,开始创作。她画下了那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尽管现在不是花期),画下了透过叶隙的斑驳光影,画下了两个穿着想象中白衬衫蓝背带裙的少女。她仔细勾勒陆婉清略显清瘦的面庞和小苒带着梨涡的圆脸,捕捉她们眼神里应有的光彩和对未来的憧憬。她甚至用彩铅,细心地为画中的她们“穿上”了干净的衣物,给画面渲染上温暖的色调。
这不是一张照片,这是一幅画,一幅倾注了讲述者情感与绘画者理解的,独一无二的“创意合影”。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流逝。墨云不知何时也跳上了柜台,安静地趴在一边,碧绿的眼睛注视着创作的进程。
当宋晓慧落下最后一笔,轻轻将画纸推到陆婉清面前时,少女瞬间屏住了呼吸。
画中的她们,比照片上更成熟一些,笑容更灿烂,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背景是她们约定中的那棵桂花树,光影效果甚至比真实的照片更加完美浪漫。
“这…这是…”陆婉清的声音颤抖着,她伸出手指,想触摸画纸上小苒的笑容,又怕弄脏了,指尖停在半空。
“这是我们杂货店能提供的,‘特别的合影’。”宋晓慧微笑着说,心里也有些忐忑,不知这种方式是否能被接受,是否能真正慰藉那颗即将离别的心,“它可能不是真正的相片,但它包含了你们的约定,你们的友谊,和你们对彼此最美好的祝愿。你看,小苒笑得多开心。”
陆婉清的眼泪再次涌出,但这一次,是喜悦和感动的泪水。她紧紧将那张画抱在胸前,像是拥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对着宋晓慧深深地鞠躬:“谢谢!谢谢您,店主人!小苒…小苒她一定会非常、非常喜欢的!这比真的相片还要好!”
看着她激动的样子,宋晓慧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一股暖流随之涌遍全身。原来,治愈他人,带来的满足感是如此真切而强烈。
陆婉清再三道谢后,如同来时一样,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张画,身影缓缓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风铃在她离开后,发出最后一声轻柔的鸣响,便彻底安静下来。
宋晓慧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看着柜台上的手账本和彩铅,又看了看端坐的墨云。
“墨云,”她轻声问,“这样…就算完成了吗?”
墨云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轻盈地跳下柜台,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腿,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宋晓慧走到窗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古镇依旧静谧,但她知道,有些东西,从今晚开始,已经不一样了。外婆的杂货店,真的连接着不可思议的时空。而她宋晓慧,似乎找到了一个远比整理书籍更有意义,也更能触及灵魂的“工作”。
她拿起外婆的手账,翻到新的一页,拿起笔,沉吟片刻,郑重地写下:
“今夜,风铃初响。客,陆氏婉清,民国女学生。心愿,与挚友小苒得一合影,以全临终之约。予绘‘想象之合影’赠之,见其喜极而泣,吾心亦暖。原来,治愈他人,亦是治愈自己之始。”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夜里,仿佛开启了一个充满温暖与奇迹的新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