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如天河倒泻，鞭子般抽打着皇城肃穆的殿宇楼台。冰冷的湿气渗入骨髓，连空气都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含章殿内却灯火通明，巨大的蟠龙柱撑起高阔的空间，烛火在琉璃灯罩内熊熊燃烧，将殿内每一寸地方都照得纤毫毕现，亮得近乎刺目，也亮得毫无暖意。暖炉里银炭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里的、无形的紧绷和寒意。

三皇子萧彻坐在紫檀木书案之后，一身赤金蟒袍在烛火下流光溢彩，衬得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庞愈发贵气逼人。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在一个寻常雨夜召见故友品茗谈心。然而，他微微垂下的眼睑深处，那偶尔一闪而过的精光，却锐利如出鞘的刀锋，带着审视与估量，不动声色地扫过殿内肃立的每一个人。

“雨势如此之大，倒是扰了诸位的清梦了。”萧彻终于抬起眼，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温雅，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目光掠过几位面有不安的官员，最终落在了刚刚踏入殿门、肩头还带着湿气的谢无妄身上，那笑意似乎深了些许，“无妄，你来得正好。”

谢无妄躬身行礼，玄色的袍角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铺开，水渍迅速晕染：“殿下相召，不敢怠慢。”

“嗯。”萧彻微微颔首，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洁的案面，“今日请诸位来，是想议一议，这户部侍郎的位置空了也有一段时日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张老尚书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孤想着，该挑个年富力强、手腕得力的人顶上去，也好为陛下分忧，替孤解愁。诸位……可有合适的人选举荐？”

殿内静了一瞬。几位官员飞快地交换着眼神，嘴唇翕动，却无人敢贸然出声。户部侍郎，掌管天下钱粮税赋，位置何其关键！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不仅是填补一个空缺，更是一次权力的重新洗牌，是三皇子与东宫之间又一次不动声色的角力。谁都清楚，此刻举荐谁，就意味着站在哪一边，也意味着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殿外雨声哗哗，敲打着琉璃瓦，如同密集的战鼓。殿内烛火噼啪作响，气氛凝滞如胶。

一片令人心焦的沉默中，谢无妄上前一步。他动作不大，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萧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谢无妄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深水。

“殿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烛火的噼啪，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落在每个人耳中，“臣以为，东宫詹事府左谕德，周明礼大人，可担此重任。”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鸭。

周明礼？那可是东宫太子倚为心腹臂膀的谋臣！太子门下最得力、也最忠诚的干将！谢无妄竟公然举荐太子的心腹去占据如此要害的户部肥缺？这简直是……匪夷所思！荒谬绝伦！几个官员脸色剧变，看向谢无妄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连萧彻眼中也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讶异，但他掩饰得极好，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微微前倾身体，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谢无妄：“哦？周明礼？无妄，说说你的道理？”

谢无妄迎着那些或惊疑或愤怒或揣测的目光，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理由有三。其一，周大人资历深厚，历任州县，于钱粮刑名实务皆通，能力足以胜任。其二，”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回视萧彻探究的眼神，“周大人乃太子殿下信重之人，由他执掌户部，一则显陛下及殿下对东宫信任有加，二则……若户部之事日后稍有差池，责在周明礼，亦在……东宫。其三，太子殿下素来宽厚，周大人掌了户部，东宫那边，总归对殿下您这边的人事，也会……更‘体恤’些。”

最后一句，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剖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底下**裸的权力交换与制衡。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方才的抽气声消失了，连呼吸都似乎刻意放轻了。只有烛火不安分地跳跃着，在蟠龙柱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蛰伏的凶兽。官员们脸上的惊骇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复杂所取代——惊愕、揣测、忌惮，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这谢无妄，竟敢如此直白地将矛头指向东宫，将制衡太子的阳谋摆在台面上！他这是……铁了心要做三殿下手中那把最锋利、也最不留退路的刀？

萧彻定定地看着谢无妄，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最初的讶异早已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一种估量，最终化为一丝极其满意、却又带着冰冷寒意的笑意。他没有立刻表态，只是指尖那枚羊脂白玉佩，被捏得更紧了些，温润的表面映着烛光，竟也泛出几分冷硬的色泽。

“无妄此言……”萧彻缓缓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玩味，“倒真是……思虑周详，直指要害啊。”

他身体向后靠回宽大的椅背，目光却依旧锁在谢无妄身上，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那目光里，有赏识，有利用，更深处，是一丝对锋利刀刃的掌控和随时可能舍弃的冷酷。